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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霄宗, 离火峰。

袁落扫视着面前低着头的弟子,语气古怪:“你藏了什么呢?拿出来我看看。”

“师父……”弟子有些心虚地缩着脑袋,手却很老实地举了起来。掌心里托着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剑丸。

袁落的视线一下子凝住了, 怒气值上升:“这不是你上回门派大比得来的吗?怎么还没炼化??”

剑丸是冲霄宗在神京传承的基础上改良的一款法器,初始状态是一枚铁丸,在丹田内蕴养过后, 能够蜕化成一柄飞剑。

这种飞剑和本命灵剑不同, 大多短而窄,一般不用来做武器, 而是作为远程攻击和侦察的暗器。

试想想,战斗的关键时刻, 突然刺出一柄飞剑, 说不定就反败为胜了。在探测不明情况的时候,飞剑速度快且灵活,也是极大的帮手。

因此, 如今冲霄宗弟子, 都很想得到一柄属于自己的飞剑。只不过, 剑丸炼制不易,产出甚少, 通常只有门派大比的头名才能得到。

袁落的这个徒弟很争气,上回比试就夺了魁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飞剑。

可这都三个月了,还没炼化,不由他不奇怪。

而面对师父的责问, 弟子的脸慢慢涨红了,嗫嚅着说:“林泉以一招之差输给了我,可我是靠符箓才避过了她那一剑……她比我更有资格用这个……”

袁落冷笑。

林泉这个名字听着男性化,实则属于一个女修。她是冲霄宗近十余年来风头最盛的弟子之一。

资质很好,长得很美,更重要的是特别有性格。

红砂真君要收她为徒,被她拒绝了,白逸深也考虑过收她为徒,也被她拒绝了。

连续拒绝了两个元婴的示好,始终是内门弟子而非亲传,如此还能混成门派大比第二,足以见其本事。

这样的姑娘,有人喜欢不奇怪。

袁落一眼就看穿了自家弟子的小九九:“比试没禁符箓,你赢的堂堂正正。想讨好女人我理解,拿剑丸去讨好,你脑子进水了吧?”

他一边骂,一边启动了山峰的阵法:“现在就去炼化,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放你出门!”

弟子欲哭无泪。但他知道,袁落不是好脾气的师父,离火峰的人都这样,暴躁霸道,说一不二,所以压根没考虑反抗,怏怏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算这小子老实。

袁落的火气降了下去,愤然转身。

然而,走着走着,就当他即将跨入自己房门的刹那,有一件昔年的旧事撞上了心头。

岁月沉浮洗涤,这件事的色彩却未曾消退。

如自家徒弟这般愚蠢的事,其实……很多年前,他亦做过。

*

当年,袁落还很年轻,非常非常年轻。

他是火炎真君的亲传弟子,交往的自然也是各峰的亲传弟子,比如说,红砂真君门下的夏秋月,秋兰真君门下的江离,龙泉真君的孙子范天赐,以及……刚刚晋升为元婴,开创翠石峰的任无为门下的殷渺渺。

一开始,大家心里多少是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其他峰都屹立有些年头了,哪怕是最新的秋兰真君,在门派也有自己的人脉和师承,立起来并不难。

而翠石峰不然,任无为是边缘人物,真正意义上的白手起家。

虽然门派会给划分地盘,给灵石,但圈地是一回事,经营又是另一回事。

袁落知道不少人都在暗搓搓地等他们摔个跟头,然后趁火打劫,弄走翠石峰的资产。

然而,算盘落空。

翠石峰的谨慎和精明超乎想象。他们没有介入热门的产业,染指旁人的利益,选择了种田这个相对保守的选择,同时,又没忘记打点各处关节,无一疏漏。

门派里没什么秘密,很快大家就知道,这份缜密并非出自任无为,而是来自于他的小徒弟。

一个资质不太好,修为也很一般的女修。

在实力王道的修真界,袁落很难不去轻视对方。可殷渺渺要搞社交,也很难有人真的讨厌她。

几次碰面,几次交流,袁落就对她改观了。

殷渺渺聪慧而敏锐,与她交谈总是别有趣味,她也刻苦修行,每日修炼完毕还要阅读大量的书籍,不骄横不咄咄逼人,相处起来十分舒服自然。

同样的圈层身份下,资质反而没那么重要了,范天赐的天赋也挺一般的。

后来得知她的体质有问题,数度濒临死亡,袁落甚至产生了一些怜惜,同情她受制于身体,无法发挥天赋。

咳,众所周知,男人的怜爱是很容易发展成另一种感情的。

袁落脾气不算好,普通女修或许会讨好他,但身边交好的都是修二代修三代,没必要买他的账,于是乎,对着每次都能相处愉快的殷渺渺,自然愈来愈有好感。

再后来,好感变成了喜欢。

一样的门派大比,她早早输了,无缘奖品,而袁落恰好得了一件火系的法器,男女皆可用。

他也是修习火法,论理该自己留下,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总有个声音说:翠石峰草创,要什么没什么,她可能连一件像样的好法器,我又不缺这一个,给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同门啊。

老实说,那会儿的火炎真君可没阻拦他,他真的差一点就做了。

为什么又没有呢?

因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崩塌了。

初恋多是如此,爱的与其说是某个人,不如说是以某人为原型的幻想。

在年少的袁落眼里,殷渺渺是个聪慧却不失刻苦,温和而不乏果断的姑娘,还带了一点点不幸,很戳人心。

这种喜欢是很纯粹的,也是很脆弱的。

一旦她与幻想不符,爱情就会破灭。

而那个时候,殷渺渺就做了那么一件事,纵然是完全无意的。

云潋和任无为觉得她在比试里表现不好,是因为身体拖了修炼的后腿,考虑到已经筑基,可以不和谐生活了,他们决定帮她早日解决极阴之体的弊端。

是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得到了黄金莲花,成了沉香阁的入幕之宾。

袁落:“……”他做梦都没想过喜欢的女修会去缘楼。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处于很纠结的状态,觉得完美的意中人身上,有了无法掩饰的瑕疵,可又不能下定决心斩断情丝。

很纠结,很挣扎,很不自然。

但两人真正决裂,还是因为执法堂。袁落对她完全不设防地说起了这件事,可转头她就用这个情报为任无为谋划了。

毫无疑问,这是背叛。

袁落可以容忍她的缺点,却无法容忍对感情的背叛。

他和她决裂了。

很多年后,她失忆归来,他心中的愤怒已经冷却,甚至不可否认有些关心她的遭遇,可芥蒂不曾消失,使他再也没法与她做朋友。

江离说:“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你那么生气,有多少是为了执法堂,多少又是为了她对你的不重视?”

一针见血。

愤怒来源于背叛,不原谅却是因为她的轻慢。

整件事,她对他只有一个解释:“火炎真君不适合执法堂。”

我师父不适合,你师父就适合?这不是解释,是敷衍。

袁落更恨了。

恨里还有点耻辱,你这样对我,把我当什么了?他的性格本就直接,也不乏亲传弟子的傲气,既然别人不把他当回事,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初恋到此彻底夭折。

然而,今时今日,他再回首看去,又看到了一些崭新的东西。

比如说,也许殷渺渺当初的解释并不是敷衍了事,离火峰插手执法堂的话,极有可能引来天元峰的提防。

又比如说,殷渺渺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实际上相去甚远。

她的聪慧、刻苦、温和、果断都是真的,但同时也放诞、促狭、蛮横、刁钻、狠辣、无情、花心……缺点数都数不过来。

这些缺点在别人看来可能不是问题,爱情可以容忍一切。

可惜的是,袁落对她并不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喜欢罢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滤镜加持。

他对感情是有执着的,认为人一生一世只有一个挚爱。

两人不是同路人。

意识到了这一点,袁落反而释然了。

他也没那么喜欢,她也没那么坏,强烈的爱憎都尽数褪去,怀念和感慨重新占据了上风。

少年时的朋友,今朝已经所剩无几。范天赐死了,夏秋月死了,其他熟悉的不太熟悉的人,都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过不了多久,他或许……也一样。

金丹真人的寿命一般在五百左右,但和低阶修士不同,高阶修士若是有些奇遇,服过什么天材地宝,寿元便会有所延长,已经不再是准确的定数。

袁落的运气还可以,虽然过了五百的大关,但身体并未出现明显的衰退。

然而,迟迟不能结婴,死亡是早晚的事。

说起来,回忆过去,似乎已经是衰老的体现了啊。袁落想着,念头打了个转,又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方才避开的另一个人。

江离。

老实说,袁落的爱情之路不太顺利,友情却一直不错。

自觉不错。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虽然江离做事婆妈了一点,老好人了一点,废话多了点,但他确实是个好兄弟。

袁落信任他,哪怕“知道”对方和自己都喜欢夏秋月,也还是把他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所以,他始终不信江离会叛门,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怀疑殷渺渺在嫁祸,背地里搞什么阴谋。

能把初恋对象怀疑到这地步,其信重可见一斑。

因此,哪怕后来现实证明了一切,他也不想听,不想知道,自欺欺人地假装并不是这样的。

直到这一刻,袁落立在门前,被徒弟气得回忆起了往事,漫长的岁月淌过心头,似抚慰,似开解,终于让他在长久的沉默后,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去一趟白露峰。

去的巧,殷渺渺正在爬树摘桃子,看到他来很惊讶:“稀客,你怎么来了?”

袁落看着眼前穿着短衫蝶裤的女子,嗯,确认过眼神,不是喜欢的类型,当年的形象至少一半是伪装。

他开门见山:“我想问问你关于江离的事。”

“终于有勇气面对现实了?”她笑了,却无恶意,很爽快地告诉了他梦岭一战的前因后果。

不得不说,恨一个坏人远比恨一个普通人来得简单。虽然有些浅薄,但江离最后主动寻死的结局,还是挽回了很多印象分。

袁落来之前,以为是个了断,谁想听完后心情更复杂了。

怨恨还是怨恨的,只是又原谅了什么,放下了什么,他的朋友并不是和他逢场作戏了几百年,总有些时刻,他们确实是好友。

如假包换的那种。

袁落沉默着,忽然有冲动想问她,当初你抢走执法堂,又有多少误会?话到嘴边想起来,她都忘了。

江离死了,她忘了,我还在耿耿于怀什么?

这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让袁落呆立在了那里。

殷渺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又似乎没有,随手递过篮子:“来都来了,送你吃吧。我这里的桃树种了那么久,这些年才开始结果。”

袁落瞅她。

她没理他,换了一棵树,赤足踩在粗壮的树干上漫步,身轻如燕。一颗颗饱满新鲜的桃子落进竹篮,圆滚可爱。

倏然间,他不禁想到,或许从来没有什么伪装欺骗,只是人会变而已。

然而,有什么用呢?

他转身走了。

殷渺渺斜靠在树上,目送他远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

清风吹来,将少年往事吹成一缕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