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月下箫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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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翠娥是渭河县最大的当铺,天景典当行东家的大女儿,与陈嘉利门当户对, 也是一对难得的恩爱夫妻。但她打十五岁嫁过来,如今都双十了,肚子就没见过个音讯。一个女人嫁过来五年生不出孩子, 在家里当然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

这不, 齐梅隔三差五叫她去庙里,她明知出一回门就要叫人笑话一回, 还不也得去。

“娘,那我还去不去庙里啦?”她道。

齐梅道:“一个人还去的啥庙里”

齐梅的老妈子何妈拍打着件晾好的衣服走了过来,冷哼哼道:“要我说,二少奶奶就是太顾及她那个娘家妈,早晚有一日, 她要在她那个娘家妈身上吃亏。”

齐梅脸渐渐儿拉了下来, 一把就合上了窗子。

刘翠娥依旧柔眯眯的笑着。

婆婆回回让一个生的又漂亮又新鲜的二媳妇跟着她一起去庙里, 成日的招摇过市, 表面上看着像是心疼两个儿媳妇,但你若细想, 又会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表面上纵着,疼着罗锦棠, 谁都觉得她最偏疼二房, 可二房两口子的吵架声就没有停过。

这不, 小叔子陈淮安一从书房出来,何妈立刻就开始告状了:“淮安,你方才可听见了没,夫人不过说了一句不准回娘家,二少奶奶娘都不肯叫一声,一句回嘴硬顶过来,转身就走,她如今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陈淮安唔了一声,在回廊上容颜晦涩的站着。

何妈又道:“啥是家教,这就是家教。葛牙妹是个葛家庄来的村妇,靠着一幅娇皮囊在这渭河县招摇过市,教出来的女儿就这般没有家教,再瞧瞧咱们大少奶奶,大户人家出来的媳妇儿,到底跟人不一样。”

刘翠娥五年没生出儿子来,在这家里自然没地位,既婆婆的老妈子拿她做比,就是要她显出跟罗锦棠的不一样来,她也不说话,转身经过陈淮安身边,悄声道:“劝劝锦棠,家和万事兴嘛。”

说着,她从厨房端了只笸出来,里面是给齐梅晒的桔梗,她便坐在回廊上,一根根的剪起了桔皮。齐梅冬日有个咳疾,用的老土法子,桔皮煎成条儿,和着竹叶,花椒一炖,便是她镇咳的药。

何妈犹还在唠唠叨叨。

齐梅打开了窗子:“老二,去把锦棠追回来,她的性子倔,你可不能跟着她疯。”

*

在陈淮安看来,罗锦棠上辈子初成亲的时候性子还是好的。

似乎正是从葛牙妹的死开始,她才会变的竭斯底里,动不动就发火发怒,分明不过个争风吃醋而死的情杀,她却总觉得葛牙妹是叫人给挖坑害的,看谁都像仇人,要真说是谁害的,她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天天疑神疑鬼,唠唠叨叨。

要葛牙妹不死,是不是她就不会变成上辈子那个样子?

这样想着,他道:“罢,我去劝劝她吧。”

*

渭河县城说是个县城,其实也就一条街,名叫琼街,陈杭家是大户,宅子并不在街面上,而罗根旺是个做小卖买的商人,一间铺面连住带营生,就在琼街吊尾巴的末梢处。

罗根旺兄弟两个,老大叫罗根发,妻子叫黄茵,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叫罗念君,女儿叫罗秀娟,和锦棠祖母罗老太太住着一处占地两亩的大院子,就在酒肆隔壁。

葛牙妹如今经营的是罗根旺家祖传的酒肆,店铺门口就是几口大酒瓮,进内便是柜台,柜台后面一座楼梯,上去便是他们一家人的住处。

罗根旺是个极为孝顺父母的孝子,属于哪种,只要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人的。

而葛牙妹,要说起来,罗锦棠也不知该怎么说她。她生的极为漂亮,锦棠的相貌,就是自她身上传来的。当然,她也极为能干,罗根旺瘫痪以后,整间酒肆由她一人操持,她一直都操持的非常好。

她勤劳,好强,当然,也因为生的漂亮而爱梳妆打扮。虽说用的是最劣质的胭脂,可是化出来的妆容,却比这县城里最有钱的妇人们都好看。

身在酒肆之中,她又生的美艳,还爱涂脂抹粉,难免名声不好听。

但无论外表如何,锦棠比谁都知道,葛牙妹不过是个牙尖嘴利,但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妇人。

罗锦棠就生在这酒肆之中,打小儿便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听楼下来打酒的客人们聊天儿,间或说句荤话,爹憨实实的笑着,娘刀子一样的嘴骂着,她人精儿一样啥都懂,却也装成个傻子一样跟着笑。

那时候,她便是罗根旺和葛牙妹夫妻俩的掌上明珠,俩人的眼珠子。一路急匆匆跑到自家酒肆外,眼见得旗杆上那张叫风雨打光了颜色的酒字在风中飘摇着,闻着熟悉的酒香,罗锦棠止步在门外,并不敢进去。

她生怕这是一场梦,就像上辈子一样,多少回梦里爹娘俱全,醒来急冲冲跑到酒肆外,酒旗已换成了新的,里面的人也早换别人,那酒肆都归别人家了,她童年时的家也没了。

忽而,酒肆的布门帘子搭起,一个三十出头,绾着个偏髻的妇人一脸热气,泼了一盆带着脂粉的热水出来。

这妇人恰与锦棠一般,瓜子脸儿水杏眼,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了年纪,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

毕竟丈夫卧病在床,一人操持酒肆,脂粉掩不住脸上的憔悴。

葛牙妹泼完了水一抬头,见女儿站在门前,穿着件白衫儿,脸上也没有一丁点血色,格外怪异的望着自己,连忙收了盆子就来揽罗锦棠:“棠,可是陈淮安又跟你闹脾气了?你怎的一个人跑回家来啦?”

这果真是娘,身上永远香喷喷儿的,那怕再忙再累,脸上也不会忘了施脂粉,永远都会把自己打扮的光鲜光亮的葛牙妹。

罗锦棠转身揩了把存了两辈子的泪,跟着葛牙妹进了酒肆,坐在了里一进的窗子旁,道:“没什么事儿,女儿不过是想你,想爹了,来看看你们。”

葛牙妹一看女儿就不对劲儿,转身到外面柜台里给罗锦棠冲了杯烫乎乎的炒米茶端过来,低声道:“怕不是又跟淮安两个吵架了吧?还是为了他在床上不肯停歇那事儿?”

说着,葛牙妹顿时就变了脸色,寒脸半晌,咬牙道:“今儿你就先别回去,等他来接你,我跟他说说,再这样糟蹋下去,你的身子都要叫他给糟蹋毁了。”

上辈子罗锦棠死的时候正逢二十九岁,逢九不利,她没迈过二十九岁那个坎儿。

毕竟年代久远,虽说在葛牙妹看来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可罗锦棠还是转了半天的脑子才想起来。

她记得自己是嫁进陈家三个月的时候发现怀孕的,然后四个月的时候,也就是上个月,没有任何预兆的就流产了。

因为流产那日锦棠回了趟娘家,所以婆婆齐梅一口认定是锦棠在娘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会流产,示意着何妈指指戳戳,骂了整整三天。

按时间推算,今天才是她流产完一个月零两天,照今天早上她起床时的样子,显然昨天夜里俩人搬弄过那事儿,还不止一回。

葛牙妹因为上一回的小产,天天叮嘱锦棠不要让陈淮安近身,一定要休养身子,否则坏了底子,往后坐不住胎,成个习惯性的小产才是大麻烦。

上辈子的锦棠年纪小,不懂事儿,虽说听了母亲的话,可一回到陈家,叫陈淮安在床上闹上几闹,那裤带子就没有一夜能系到天亮过。

于是,才会一次次的怀孕,又小产,再怀孕,再小产。

遥想上辈子因为怀孕,小产而吃过的那些苦头,挨过的那些疼痛,和陈淮安只要一上床,就永远无动于衷,只求能钻到她身体里饱餐一回的那猴急色相,如今的罗锦棠心如灰死,也不过轻嗤一声笑。

上辈子到死都放不下的怨恨,这辈子她倒是觉得自己能放下了。

对着一个无心无肺的男人,你为他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在他看来,皆是她自己瞎闹腾罢了。

不过,她觉得陈淮安这辈子也绝不会再想着跟自己多过那怕一天,只怕下午,或者明天一早,他就会把休书送来,所以她倒不为和离不了着急,此刻为难的,只是该怎么跟葛牙妹解释自己想和陈淮安和离的事儿。

要说自己重生了,以葛牙妹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信,还得请个神婆来从她身上捉回鬼。

况且重生这种事情,连自己都觉得诡异,锦棠目前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轻轻吹着喝了口烫嘴的炒米茶,蒸过,晒干再炒过的小米入口即酥,嚼起来沙沙的,格外好吃。

趁着葛牙妹正在生陈淮安的气,罗锦棠道:“娘,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终究难走长久,我想和陈淮安和离,等和离了,回来好好跟你做生意。”

酒肆开的晚,这会子正是葛牙妹擦桌子洗酒坛子,收拾门面的时候。

她自锦棠身边经过,一指戳上锦棠的额头:“虽说陈淮安不懂得体贴人,可你的脾气也不小,天下间那里有女子动不动就跟丈夫提和离的。

也是娘把你惯坏了,好好儿大户人家的儿媳妇不做,回来作甚?抛头露脸当街卖酒,你叫这县城里的人怎么看你?”

罗锦棠道:“咱们是间酒肆,做的就是当街卖酒的生意,除了这个,还能做甚?”

葛牙妹道:“你未嫁的时候咱们过的什么日子,难道你都忘了?”

大姑娘站柜头,受过的风言风语,听过的荤话儿,一点一滴的,全浮上锦棠的心头,她当然记得,当垆卖酒在她到京城之后,简直成了原罪,两个婆婆,谁要骂她,不先提一句当垆卖酒。

她就直接问:“娘,咱家如今还有多少积蓄,实在不行这酒肆咱先不开了,我想别的法子给咱们卖酒。”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葛牙妹的脸色更黯了:“你爹瘫了两年了,且不说给你置嫁妆就费了上千两的银子,再加上给你爹治病,积蓄,那里来的什么积蓄。”

罗锦棠正准备上楼去看看瘫痪的老爹罗根旺,便见楼梯上无声无息的,走下来个人。

这人四十出头,一件棉直裰儿,颌下一捋青须,手瞧着面貌清正,端地是个严肃无比的中年人。

这人叫孙福海,他开的孙记药堂和孙记钱庄在渭河县很有名气,所以,他是这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户。

打锦棠嫁到陈家之后,由陈杭牵头,请他来给罗根旺治腰瘫,因他的诊金贵,葛牙妹出不起,陈杭还私底下添了一半的诊金给这孙福海。

陈杭给孙福海添诊金的时候,特地让罗锦棠也去看过,就是要叫罗锦棠知道,他们陈家有多看重她这个二儿媳妇。

当然,也是为了那份诊金的恩情,罗锦棠上辈子一直都很听陈杭的话,真正像尊父亲一样尊着他,也信任他,谁知后来就发现那也是个人面兽心的,扒灰扒灰,世间最恶心的事都差点叫她见识过,偏偏她一直都没有证据能戳穿那个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