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夜色寂寂轻云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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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王迎娶男子为后,举国哗然,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众人只能接受了这个令他们扼腕叹息的消息。

毕竟南疆王室子息繁茂,总能找出一名合适的继承人在莫无情之后继承王位,今夜乃是南疆王的大婚之夜,几人欢喜几人烦忧并不能改变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无心没有像往日一般守在殿门之外,清冷的月色之下,他孤身一人,背离着寝殿的方向兀自前行,直到不知已走了多远的距离,他才站定了脚步。

转身一瞬不瞬地看向他几乎日夜守卫的地方,直到看着里面的灯火渐渐熄灭,无心的心忽然一空,胸口闷闷的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踉跄了几步向后退去,砰的一声撞在一棵大树之上,后背的倚靠虽然冰寒,却让自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迎着夜晚的清冷的气息,无心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滴在了他的额头之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带动着体内本来已经掩藏的极好的寒凉,让无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下雨了?

无心疑惑地抬头,却见天上明月依旧繁星璀璨,半分阴云也无。

拧紧了眉头,无心抬起手将额上的那滴水拂去放在鼻下嗅了一嗅,刺鼻的味道瞬间将他的嗅觉灼的有些发痛,烈性的酒味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怔愣不过只是一瞬,下一刻无心刷的一声便抽-出自己身侧的长刀,戒备地看向头顶,然而在看清上方情形之时却骤然间疑惑地问出了声,“你怎么也在这里?”

云烈将视线从莫无情寝宫的方向挪开,垂眸看着树下这个与他一样神伤的男子,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自嘲一般的笑道:“就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话音刚落,云烈便从树枝之上飞跃而下,一坛开了封的烈酒被他稳稳地抱在怀中,只从其中跃出来几滴出来,坠在他的身上,满满的都是酒气。

缓缓地将宝刀放归于鞘,无心看了一眼身旁一身酒气却与他同病相怜的男人,忍着口中的干呕,终是忍不住说道:“那是血鹫大人,不是你的主子赫连临渊,你应该早就已经知道。”

“知道又如何?”云烈拿着酒坛的手一僵,他微微闭了闭眼,隐藏住眼中的那一份脆弱与伤痛,猛地抬手提坛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半响,他将酒坛放下,擦了擦嘴边的酒液,眼睛再一次黏在了那已经尽是漆黑的寝宫门窗之上,淡淡道:“哪怕是一个躯壳,我也……”

云烈说着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手臂一伸,将酒坛递给无心,点头示意他接过。

无心不由得后退了半步,望着那散发着烈酒气息的酒坛,眉头渐渐拧紧。

“没这样喝过?”看他这般模样,云烈挑了挑眉毛,将酒坛一把塞进了无心的怀里,“是爷们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是粗人,可不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拿起小壶小杯浅斟低酌,娘们似得。”

坛中的酒水往上蹿出了好高,零零散散的一些酒滴濡-湿了无心的外衣,留下梅花似得酒渍,空气中刺鼻的酒水味道愈加浓烈起来,闻着都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无心愣愣地看着怀中的酒坛,并未在意衣上的酒渍,好半天都没有从那酒坛的边缘之上回过神来,抿了抿唇道:“我没喝过酒。”

云烈闻言一愣,双眼瞪大不敢置信地在他身上打量了半天,道:“还有男人不会喝酒?!”

他声音的调子略有些尖锐刺耳,让树梢之上干枯细碎的叶子也不由得晃了几晃,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寥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待云烈反应过来,不由得尴尬地干笑了一声,略有愧意地望了一眼无心。

并未计较这些,无心反是眉眼微松地摇了摇头,“我是王的贴身护卫,饮酒误事,我从未饮过。”

恍然大悟一般,云烈点了点头,“这倒是,我饮酒的次数也是不多,只不过我过去常常陪着主子去军中,打了胜仗之时就会和兄弟们拿上几坛痛饮,若是有人不会饮酒,倒会被人笑话的。”

说到这里,云烈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的亮色一闪而逝,慢慢地散成黯淡的的颜色。

透过其中层层叠叠的画面,似乎看到了塞外的大漠孤烟,听到了梆子更鼓与陶埙的绝唱,在那其中,总有一名男子,或是一身盔甲浴血沙场或是狐裘大氅行军布阵,每每都在画面中央。

“爷……”云烈缓缓地叫出了声,却没有人回应。

酒坛微动,酒滴拍在坛子上哗啦的几声将云烈从回忆之中拉出,他略微转了头,却见无心刚刚将酒坛从嘴边移开,左手捂着嘴巴重重地咳了几声。

他双颊除却那只黑蝎,迅速地漫上了薄薄的红意,额角也是拧紧成了几道缝隙,看着好不有趣。

云烈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中的愁绪追忆尽数消散,不自觉地上前伸手在他后背之上轻轻地拍了几下,说道:“你刚刚喝酒,还不习惯,不用这么急的。”

这么近的距离,无心轻轻地喘着气,口中的酒气直直地打在云烈的面上,却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反是其中的一丝浅浅的香味让他忍不住再次靠近了无心的脸颊几分,稍稍嗅了一嗅。

无心半响才缓了过来,似乎是因为咳嗽的缘故,他原本泛着薄红的脸颊红意更浓,衬着那只黑色的蝎子略有显得狰狞了几分。

眼睛注意到了那只黑蝎,云烈先是一怔张了张嘴,而后目光闪动,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问道:“我一直都想问,你脸上为何纹上了黑蝎,好好的一张脸,成了这般,这般……”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到一个何时词语来形容,不由尴尬地将手从无心后背移开,往一旁挪动了几步,双眼躲闪似得看着周围的风景,只恨过去除了兵法卷宗并没有看些其他的怪志杂谈,当真是糙汉一个。

云烈并未看到,无心的身躯在他话音刚落便痉-挛了一瞬,放在酒坛之上的手攥的酒坛也有些咯吱作响,只不过坛中的酒已经不多,这才没有散落出太多的酒液出来。

“这是黥面之刑。”无心声音似远古大漠之中传来的号角,沙哑而悠长,树叶沙沙作响,让这道声音略有些听不分明。

“什么?”以为自己听错了,云烈错愕地抬头望向无心。

无心看了他一眼,却是继续说道:“我的家族本是南疆最鼎盛的世家,二十年前,族长借机发动宫变,意图谋反篡位,谋逆是大罪,我全族之人一夜之间被尽数夷灭。”

他的声音似乎是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听着无心那淡淡的语调,不知怎的,云烈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气闷,忍不住上前靠近了他几步,却见无心低垂下双眸,慢慢说道:“是王,将我救了下来。”

说到这里,无心的眼中闪过几分暖意,言语之中也化开一抹柔和,“那时他不过八岁之龄,在殿门外足足跪了有一整日的时间,甚至以继承人的身份拿来做赌,这才将我救下,只判了我黥面流放。”

“先王驾崩的早,王在登基之后便取消了黥面之刑,并将我从流放之地救回,因此知晓这黑蝎之事的人少之又少,知道我来历的人也是寥寥。”说到此处,无心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南疆历朝历代犯了谋逆之罪而活下来的,细数下来,恐怕只剩下我这一个。”

一阵微风吹来,无心的声音随着这一缕清风飘散逝去,永远地隐匿在了这一天的苍茫夜色之中,半分余韵也不留。

似乎被这微风迷住了眼,无心的眼中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湿意,那月色映着的莹莹点点,被云烈尽数看在眼中。

云烈心想,此情此景此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抱歉。”云烈垂眸,低沉着声音开口道,他从不知晓,这个看似坚强如盾的男子竟然会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无心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所有的重压便在这一席话之后尽数解除,眼中的湿意也被风吹干,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其实男人脸上有些东西也没什么,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脸上能多出一条疤来,这样才显着英气。”云烈忽然抬起手臂揽过无心,从他的手中将酒坛取过,往口中猛地倒了一口。

空气之中弥漫着的寂寥愁绪被他这一下尽数驱散,云烈拍了拍无心的肩膀,将手中的酒坛再一次塞进他的掌中,稍稍看了一眼寝殿的方向,道:“这酒喝上几次也无妨,醉了,就什么也不想了,醉了,所有的烦恼就都尽数抛却了。”

无心点头,出神地看了一眼坛中之酒,月华照耀的酒水的清液映着他的面与身旁另外一人愣神的容颜,竟是莫名其妙的和谐。

这莫不就是同病相怜?想到这,无心不由得轻声一笑,抬手也往嘴中猛灌了一口酒。

树影随风而动,叶虽风声婆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上,众人心中本应该在寝宫安睡的南疆王莫无情与南疆王后血鹫正藏匿在其上注视着无心与云烈二人的动向。

莫无情环着手臂,后背倚靠在树干之上,眼中满是不快,嗤笑道:“这新婚之夜跑出来看旁人喝酒的,你我二人只怕在这天底下也是头一对。”

血鹫将目光从无心与云烈身上收回,睨了身后的男人一眼,道:“我占了他主子的躯壳,却得他那般真心对待,我只是防着他在你我二人这新婚之夜做什么傻事出来。”

说着,血鹫又冷冷地笑了一声,音色之中醋味甚浓,“不过,我倒是不知,那无心与你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莫无情眉毛一挑,轻声一笑将血鹫揽进自己的怀中,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咦,这声音听着怎么好大一股子醋味?”

不等血鹫从他怀中做出什么动作,莫无情双手一缩向一旁躲闪开来,后背微微倚靠在树干之上,眼睛复杂地看着无心的方向,轻叹道:“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没想到不过是我一时的不忍竟然就让他耿耿于怀了这么些年。”

看了一眼不远处甚是和谐的画面,莫无情摸了摸下巴,眼中的墨色翻腾了一会儿悄然沉寂成一片深潭,忽然开口道:“我看着他们二人倒是挺配的,不若,我明日一道旨意下去将无心安排给了云烈,也好成全了他们,你看如何?”

“你勿要以权压人。”血鹫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却是一怔,眉梢微蹙低下头去,好半响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二人,缓缓道:“我们且看看再说。”

不远处,云烈不舍地沿着酒坛的边缘添了几口,将酒坛翻了过来,却半滴酒水都没有滴出。

“这么快就喝光了。”云烈嘴里嘟囔了一声,转头看向身旁的无心,眼睛却是一亮,“无心,没想到你倒是也挺能喝的,这酒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可是烈的很,寻常人几杯便倒了。若是再有好酒,我倒是想着和你拼上一拼,看看你这酒量究竟能喝上多少。”

无心面上红意微熏,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回味一般地啧了啧嘴,在酒坛之上留恋地看了一眼,将视线移到另外一处方向,忽然开口说道:“王昨日在偏殿藏了一坛三日醉。”

“三日醉?”云烈闻言,双眼不由得一亮,眼中的炽-热让无心看的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了一步,只听到云烈继续问道:“莫不是那传闻之中一杯便能让人醉三日的三日醉?”

瞧见无心点头,云烈面上现出一片陶醉之色,过了许久才微微收敛,面上一苦道:“就算知道有三日醉又能如何,那可是你们的王藏的,我们总不能偷来吧。”

抬眼看到无心的神色,云烈忽然之间便愣住了,却见无心虽不发一语,只是紧紧地看着那偏殿的方向,慢慢地咬紧了唇。

“难不成你真想将它偷来?”云烈试探性地问道,不见否认的答案,让云烈轻挑了眉头,不由得揽住了无心的肩膀,哈哈一笑道:“我倒是没有看出来,这般忠心耿耿的你,竟然还会行这偷盗之事来,无心,你这性子越来越和我的口味了。”

无心咽下嘴中的苦涩,向着莫无情的寝殿再次看了一眼,轻声道:“如今王身边已经有了血鹫大人,我在与不在他身边已经无关紧要。那三日醉,王他视若珍宝,若当真因此惩处于我,哪怕把我杀了,我也是认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取来。”无心说到此处,脚步微动,便要向着偏殿走去,却忽然觉得腕上一紧,手背被粗厚的茧子磨着,痒痒的说不出的感觉。

低头看去,只见一张大掌将他的手腕紧紧地裹了住,那手掌温热无比却又力度适中。视线顺着那人的手臂上移,不经意间便对上了云烈肃穆的眼神,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在自己的清亮的眸子中留下深深的影像。

“我与你同去。”云烈嘴唇张了张,开口道。

见着无心怔忡的神色,云烈却是微微一笑,面容舒缓开来,扯过他的手便向着偏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可不舍得你就这样死了,况且我也尝尝那三日醉究竟是何等滋味,若是惩罚,也带我一个,就算是死了,也在黄泉路上做个醉死鬼,有你陪着,到也有趣。”

看到云烈与无心二人离去的方向,倚靠在树上的莫无情忽然身形一动僵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偏殿的方向,似乎就要从这树上飞跃而出将那二人追回。

莫无情的动作虽然几近微不可查,但血鹫与他贴的极近,自然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了。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身旁的莫无情,问道:“不就是一瓶三日醉,让他们喝便是,你怎么看着如此着急?”

莫无情轻咳一声,睨了一眼无心二人离去的方向,却是身子倾向血鹫,在他的耳侧轻轻说道:“血鹫,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不如现在回屋歇息吧。”

“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对劲?”血鹫说着便拧紧了眉头,视线在莫无情的脸上与那偏殿的方向来回扫视。

莫无情的眼神略有些躲闪,却是看着血鹫,半开玩笑道:“我能有什么不对劲,我只想着能早些与你一起共赴巫山*罢了。”说着便要伸手环上血鹫的腰间。

血鹫身子一转拍掉莫无情的手,冷冷地笑了一声,“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瞒了我,否则,我不介意会北庭辅佐我弟弟继承侯位。”

“那小子有我弟弟陪着,你还担心什么!”莫无情听到血鹫提及赫连华笙,眼睛一瞪瞬间便拔高了声音。

却见血鹫的眼睛黑沉一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由得便是一阵心虚,整个人身躯一瘫几乎再一次贴在了树干之上,道:“没,我怎敢有事瞒你,我只不过是……”

血鹫闻言视线一厉,射向莫无情,“只不过是什么?”

嘴唇轻抿,莫无情的视线缓缓地移开,看向那偏殿的方向,“只不过是在那三日醉之中放了两只蛊……”

莫无情说到这里,抬头稍稍看了一眼血鹫,见他并未异样,这才继续说道:“玉-肌的子蛊已经随着你以前的躯体消散了,那母蛊再生出子蛊还要等上百年的时间,所以我就……我就放了两只同生蛊,从此天涯海角,同生共死……”

莫无情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微弱不见。

树叶的影子遮着血鹫的面庞,他的侧脸藏在阴影之中,让莫无情看不分明上面的神色,过了不知多久,久到莫无情再也按耐不住的动作,血鹫的声音才忽然响起,其中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你说的那种蛊,现在还有吗?”

莫无情怔忡抬起头,不由得答道:“还有两只……怎么?”

“傻-瓜。”血鹫忽然见轻嗤了一句,而后身形一闪从树上跃下,脚步虽然匆忙却是向着寝宫的方向,月华笼罩下,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之上分明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意。

偏殿之中,如今却是另一番情形,黑黢黢的房屋室内,只能瞧见其中鬼鬼祟祟的两道身影,却不知他们究竟在做着何事。

“果然是好酒,能够品尝一口,当真是不枉此生,就算明日死了也是值得。”

“好酒……好热……”

“热?我怎么不觉得?刚刚还说你酒量大来着,怎么才喝了这些就觉得热了,果然娇气的很,看以后谁还敢嫁你。”

“不娶,不嫁……”

“什么?”云烈的声音透着清晰的疑惑,似乎没有听清无心究竟说了什么话。

偏殿之中沉寂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再一次响起了他的声音,“喂,无心,你究竟行不行,不行我来帮你。”

“嗯。”

……

“我忽然也觉得好热,你也帮帮我,无心……”

“嗯……好……”

急促的呼吸声从偏殿的门缝之中传出,酒坛的碎裂之声紧接着响起,两道声音不分彼此,相互交融在了一起。

阖着的殿门遮住了那一抹月光,夜色寂寂,轻云浅慢,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