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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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在海州城住的是一处比较偏僻的民房,位于四街之外,用木头搭建的房子,是某一农户逃难后留下的。当初不肯答应银面住理事府夏侯军最高级议事之地,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清净,房子旁连着一片竹林,春风来摇摇曳曳。门前一口塘,塘水清澈,可以用来洗菜淘米浣衣。而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来这里,十分适合她。

此时正值夜黑,她赶着那十几只奶养进圈,关上栅子门后坐在那门前的小木桥桥头,缓缓揭下头上包裹着的轻纱。

一头银发立即倾泄肩头,及腰,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银光。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连眉毛也是,衰老的速度令她惊慌,因为她的声音也随即开始一日一日的呈现嘶哑。她现在出去,没有人认得出她只是个十七年华的女子。

而她的肚子,成了大家的笑柄,一个老妪孕着孩子是件多么可笑的事呀。

呵呵,她是个老妪了,连那个男人也喊她老婆婆。她将背倚在桥头的木柱上,静静望着那随夜风摆荡的湖面,勾唇苦笑,她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爱上银面的那一天了。

&l;小女鬼,原来你在这里。&r;西门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蓦然响起,桥面上随即传来他沉稳有力的脚步声,&l;今夜的月色可真美。&r;他在她身边坐下,双脚放在桥下白袍在风中悠闲摆荡,&l;空气也干净,总算没有血的味道。&r;

&l;西门大哥,你今日去了哪里&r;映雪收回自己的心思,望向这个男子,自从那日见过右贤王,他便很少出现在她面前了,整日不见踪影,不知道在忙什么。

&l;陪轻尘游湖。&r;西门望着湖面上那弯月影,风流不羁的笑。

&l;轻尘&r;西门大哥又恢复他的风流本性了

&l;恩,轻尘。&r;西门转头看她,眸中的宠溺一闪而逝,&l;就是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年同时出生的小郡主,这次她随右贤王回海州了,右贤王打算让我这个幺子认祖归宗。&r;

&l;西门大哥&r;听着,她浅浅的笑,诚心道:&l;血,永远是浓于水的,右贤王虽然没有尽过抚养之职,却有赐你生命之恩,更何况他当年也是有不得以的苦衷,所以今日你们父子团聚&r;

&l;别说这个&r;西门打断她,陡然变得冷冷的,&l;我才没有这样的父亲,如果不是银面那家伙,我才懒得见那老顽固。要知道这祖,这宗,可都是银面认的,等我醒来,银面那家伙早已带我躺在理事府上,以至人人围着我叫小王爷,真受不了&r;

&l;西门大哥,如果你不愿意呆在那,就出来吧。&r;映雪轻声道,澄清的水眸里有忧伤也有无奈,&l;不要为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要老想着将这副身子让给银面,一切都为我和银面的将来着想,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r;

&l;你不喜欢我将这副身子让给银面吗&r;西门云淡风清的笑,潇洒一伸手,摘起一片芦苇叶含在嘴里,再双臂手撑,闲适半仰躺着身子,望着月,&l;只不过呢,我现在不可想让了,那家伙本来就是我的影子,凭什么鸠占雀巢&r;

&l;西门大哥&r;她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西门斜睨着她:&l;正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既然小女鬼的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家伙,西门哥哥我又何苦要来掺一脚,非要放着那么多的温柔乡不要偏要来这自讨苦吃我又不是脑袋坏掉了&r;说着,眸中闪亮起来,&l;小女鬼你知道吗路轻尘那小妮子可不是一般的胭脂俗粉,西门哥哥见到她的第一眼,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呢,怎么压也压不住,一直到今日都被她那小模样迷得魂牵梦萦。&r;

&l;所以呀&r;他转头看她,眸中宠溺与激荡不再,&l;这副身子我是一定要抢过来的,可不能便宜了银面那小子&r;

&l;西门大哥愿意呆在理事府,原来是为这个路轻尘&r;映雪微微吃惊,但也不太确定。

&l;恩。&r;西门严肃起来,仰面望月,侧脸似是陷在回忆里,&l;在没遇到她前,我觉得小女鬼是最动人最得我心的,可是那日看到她揭下面纱的第一眼,我才知道什么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那双眼睛,真的好美&r;

映雪静静听着,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然后在他说得如痴如醉,确定没有异样的片刻,轻轻笑道:&l;映雪祝西门大哥能早日抱得美人归,与路姑娘喜结良缘,白头偕老&r;

&l;轻尘倒没问题,就是有个讨厌的老家伙横在中间&r;西门大方的接受祝福,撑起身子,眉一挑,很无奈起来:&l;所以小女鬼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痛苦的呆在理事府了吧,右肩王那老家伙就是拿他女儿做筹码,逼我认祖归宗,让我呆在那座牢笼,而我哎,银面拿他也没办法,毕竟右肩王是老子,老子的权力永远比儿子大&r;

映雪微微蹙眉,望着月影,没有出声。

&l;小女鬼,你在听吗&r;西门望着她沉静的侧影,唤她,才察觉她有心思。

&l;恩,我在听。&r;她银发披肩,没有挽髻,丝丝滑滑如一面银色瀑布,柔滑倾泻,她的声音并没有变多少,只是有些沙哑,&l;西门大哥,我衰老的速度好快,我的声音已经在变了,我好怕孩子还未出世,我就已经老得走不动了&r;

&l;映雪,你根本就没有放下。&r;西门这次没有扳过她的肩,嗓音严肃而不留余地,&l;如果你在慢慢放下,你就不会老得这么快,心就不会被噬得这么空,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是在欺骗银面以及你自己&r;

&l;我真的放不下吗&r;映雪用指去抚那依旧白嫩光滑的脸颊,望着远方,&l;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老去,一缕轻烟,一捧黄土,是每个人的归宿。我放不下的,是肚子里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无爹无娘,并不比那个死去的孩子宿命好&r;

&l;他哪里没有爹&r;西门陡然气不打一处来,&l;银面不是吗我不是吗他是我的干儿子,将来我是要培养他长大,让他替你出一口气的映雪,你睁开眼睛看看,连胤轩他是个大混蛋,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又何苦为他如此糟蹋自己&r;

&l;我没有为他糟蹋自己&r;映雪也吼起来,眉心从未舒展,&l;我没有放不下他,我只是不想再爱西门大哥你能明白吗从我饮下那杯毒酒起,我苏映雪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苏映雪,只是在一点一点的飘零,她终究是要死,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r;

西门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静静看着她,眸中的痛苦在流淌。

她站起身,默默朝小屋走,一头银发在夜风中飘舞,凄美忧伤。她见过那个男人了,他一如的意气风发,高高在上,认不出她。但是,那又有什么呢,反正他从没爱过她,而她也决定带着他给她的那份殇痛沉睡尘土,从此不再有交集。

走到小屋门口,西门没有跟上来,在她的身后静默着,估计是对她绝望了。

绝望吧。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回头看,西门刚才那番话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希望他有个好归宿,走自己的路。而她,也走自己的路。

&l;你终于舍得回来了&r;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在她的小屋中响起,拉回她的注意力,&l;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饿死了&r;

&l;恩,我回来了。&r;她淡淡看一眼那躺在帐子里的老妇人,走到她床前,&l;我这就去给你挤羊奶,回春婆婆。&r;

&l;不行,我要先吃叫花鸡&r;躺在床上的婆婆同样满头白发,不过她的是没有生气的花白,一脸干巴巴的皱纹,双颊瘦得陷进去,更显那双老眼的精明与沧桑,而这个婆婆正是被银面从谷底救起的妙手回春。

她死死盯着站在床边的映雪,讥讽笑道:&l;以后别叫我婆婆,你同样一头白发,可不比我年轻多少&r;

&l;叫花鸡现在没有&r;映雪不为她的讽刺生气,沉声道:&l;你现在有伤在身,不宜吃过多油腻食物,如果你肚子饿,我可以为你熬些清粥,或挤些羊奶。&r;

&l;我说要吃就要吃&r;妙手回春怒极,一把抓起小桌上的空碗就朝这边砸过来,声音尖锐高亢:&l;你就知道天天给这些淡而无味的东西打发我,那些夏侯玄送过来的鸡和肉呢,是不是都被你藏起来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独吞就仗着自己有孩子,将那些好东西全部私藏&r;

&l;砰&r;映雪闪过那只迎面砸过来的空碗,为她的话蹙眉,却没有理这个无理取闹的老人,转身往门外廊下的灶堂走。

她站在水缸前,望着那个满头银发的倒影,停止了舀水的动作。

妙手回春也是早年白发,跟她的情况一样,妙手回春这一生都没有得到解药,都是靠她自己的医术一点一点撑着,一直撑到了今日。

这个老妇其实只有五十出头,看起来却似八十岁的老妪,所以如果她也能活下来,也会如妙手回春这般模样。

将瓢舀进水缸,荡开那个满头银发的影子,她开始为这个婆婆洗米煮粥。

小瓦罐搁上小炉,用力将炉火吹燃,然后用扇子扇,等到火苗膨起来,她白嫩的鼻尖沾满晶莹的汗珠,腰肢酸软。

孩子在肚子里抗议了,一下一下的踢她,不准她再弯腰,她不得不笑笑,将扇子搁了,一手撑着酸软的腰肢一手抚摩肚皮,站在窗边。

她的孩子很健康,也很调皮,这是她最欣慰也牵挂的。每到夜深人静,她会对孩子说很多很多的话,为它做好多好多的小衣裳和小鞋,夏天的,冬天的,小男娃的,小女娃的,有一岁大穿的,也有三岁大穿的只是,她现在只能做到五岁大的衣裳,因为她没有多少日子了。

想到这里,她莹亮的眸黯淡下来,轻道:&l;娘的好孩儿,如果你是个女娃,就叫无尘,不惹俗世凡尘,不要像娘一样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等娘老去那一天,你不要怕,银面爹爹会带着你去找芷玉姨娘,她和齐康叔叔会抚养你长大,教你习字念书&r;

说到这里,她嗓音微带哽咽,直直望着门前那口在月色下闪着银波的小塘,&l;娘最对不住的是你的哥哥或姐姐,是娘保不住他她,也有了放弃他她的念头,而你,一出世就会无爹无娘,永远不会知道你的亲爹爹是谁好孩子,不要怪娘,娘只是想让你无忧无虑的长大&r;

&l;噗&r;小炉上的小盖被扑腾的米粥冲了开,粥水弥漫整个瓦罐口,映雪听到声音,连忙收回感伤用布巾去端那罐耳,却没料到又是一阵烧开的汤水,打了她素手一手背。

&l;&r;她吃痛的闷哼了声,还是将那瓦罐从那小火炉上端了下来,随即用凉水冲了冲烫红的手背,用帕子简单包扎,端着熬好的清粥走回妙手回春的房间。

这个时候,妙手回春已经将房里她能够得着的东西全毁得差不多了,一地的狼籍,一地的碎片。

见映雪又给她端来白白的清粥,她二话不说就要将那碗粥打翻,叫骂着:&l;贱蹄子,你存心要整死老娘是不是天天是这白水粥,一点油星也没,让老娘吃得反胃&r;

映雪端着那碗粥站在旁边,望着老妇人一身的绷带,不急不缓道:&l;你我同为医者,也该明白这个时候最应该吃什么那一日你跌落谷底,伤及了五脏六腑,险些去命,今日你的伤才刚有起色,急需好好调养。而我煮的这粥并不是白水粥,里面掺了肉末,清淡而补养。&r;

&l;滚&r;床上的疯婆子声嘶力竭叫起来,张牙舞爪,&l;你给我滚出去,没有肉我绝对不吃,宁愿饿死&r;

&l;那你饿死好了&r;一道冷冷的男声陡然从身后响起,冰冷而无情,并一把将映雪手中的那碗粥扔到床边的小桌上,&l;你爱吃不吃,随你&r;

妙手回春抓起就要摔

&l;在你摔下去前可要听好了&r;银面冷冷警告她,未戴面具的半边俊容绝情异样,&l;这是你今日的最后一碗粥,摔下去了,就没有任何东西裹腹你别怪我没提醒你&r;

妙手回春让他冷绝弄得犹豫了下,热粥端在手里没有立即摔下来,回嘴道:&l;老娘宁愿饿死,也不吃这猪犬不如的食物&r;

&l;啪&r;话落,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就那样摔下去了。

银面眉头一皱,冷冷瞧她一眼,立即转身牵着映雪往外面走:&l;我们出去吧,莫理这疯子。&r;

&l;好。&r;映雪对他淡淡一笑,随着他走出去,留下妙手回春在屋子里大喊大叫。

&l;你的手怎么了&r;银面在瞧她让丝绢包着的素手,并解了开,&l;烫着了&r;

&l;没事。&r;她轻轻的缩。

&l;红了一大片&r;银面抬头望着她,盯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眉一皱,&l;哭了&r;

&l;哪有。&r;她立即躲开,道:&l;刚才煮粥让烟熏的,那炉子怎么吹也吹不燃,可能是木材湿了。&r;

银面唇一抿,已从自己衣襟里取了金疮药为她细细抹上,没再追究她哭的原因,道:&l;几时随我回理事府你留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还有这个妙手回春,当初救她是个错误,简直是在自找麻烦。&r;

映雪感受着手背上药粉的丝丝入扣以及银面手指的温柔冰凉,轻道:&l;不要这样说,墨玄,救回春婆婆不是个错误,她人并不坏,只是心结未解失去了常性。你看我将她留在这里照顾,就不会麻烦到任何人的,这里很安静,适合我和回春婆婆&r;

银面却身子一僵,双耳警觉起来:&l;有人&r;随即将映雪往灶堂那边推,&l;你快进去&r;自己则瞬息将那块银色面具戴上了。

映雪一时反应不及,素手被银面牵着拉进廊下灶堂暗处的草堆里藏着,大气不敢出,静静瞧着银面走向屋子旁的那片竹林,对那边叫道:&l;出来&r;

他声刚落,竹林里立即走出一个高大的穿酱色高贵袍子的身影,皎洁月光下,那张脸分外清楚。映雪心头一紧,全身血液在逆流。

只听银面在对那身影冷声道:&l;赫连胤轩,是你&r;

酱色身影望着她这边,回了一句:&l;对,是我,我只是想找一个人。&r;说着,已稳步朝这边走过来。

&l;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r;银面用他同样高大的墨色身影拦住他,&l;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现在出城还来得及。&r;

映雪躲在枯草堆里,用素手捂住颤抖的唇,这个男人来这里做什么他说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连胤轩的脚步止住了,道:&l;我只是找个白发女子。&r;

&l;白发女子&r;银面眉一皱,厉声起来:&l;这里没有什么白发女子连胤轩,这里不是你的地盘,不是你想来就来的&r;说着,掌风一出,欲止住男人继续往前走的脚步。

连胤轩边还手边道:&l;我要找的是个牧羊女,而我一路跟随你走到这,远远就闻到了奶羊的气味,所以这里绝对有个白发女子。&r;

映雪躲在暗处里,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在说话闪神间吃了银面一拳。但他随即只是用修长的指轻拭唇角的血,停止打斗,站直伟岸的身子,&l;让我看她一眼。&r;

银面腮帮子一咬,竟是道:&l;她不在这里,我没有办法让你看她。&r;

唇角带血的男人墨眸一沉,不再说什么,直直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向那个躺在床上骂累了正呼呼大睡的老妇人,眉一沉:&l;她不是她。&r;该死的,他找不到连鹰所说的那个年轻白衣女子,西门身边的白衣女子是右肩王的幺女路轻尘,而这个白发女子也不是她那么,连鹰骗了他吗

&l;她在哪里&r;他剑眉皱得更深。

&l;她死了。&r;银面同样看着那个老妇人,这样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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