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残梦欢(1/1)

张至深醒来时南箓早没了影,月姬端来洗脸水,开了窗子,天鹅颈珐琅彩瓶中换新开红花,清晨阳光撒入屋中,一切都是原来模样。

他掬水洗脸,月姬却阻了他,亲手将丝帕浸入水中,拧干了递给他,姣好如月的面容如昔淡漠。

张至深莫名瞧她动作,疑惑地接过擦了脸,再漱口,待要束发时,终于发现这屋中少了甚么。

“镜子呢?”

月姬道:“我不小心弄坏了。”

“再去拿一个来,爷要看看这张俊脸是不是又变俏了。”

月姬站着没有动作,也不作答,淡漠的神情冰冷如一尊美丽雕像。

寝宫内忽然安静得有些寂寞。

缺少的不止是镜子,还有一个叫黛烟的宫女,在这残酷的魔界,她的存在太过渺小,如同从来不存在般。

不多时,侍卫送来新的铜镜,不同于以前那面,光滑镜面泛着些许淡淡红光。

张至深用手摸摸,镜中的自己一双凤眼含桃花,更加风流俊俏,叹道:“这镜子真好。”

“是王亲自为你准备的。”

“南箓去哪儿了?”

“他说出宫办一件事。”

“甚么事这般急?他昨晚都没跟我说。”

月姬道:“不知。”

“他何时回来?”

“不知。”

张至深疑惑地看她,月姬淡漠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像那上好又冰冷的瓷器。

早饭端来时,兴许饿得急了,拿筷子的手用力过猛,竟将筷子折断,他莫名瞧那断成四节的筷子,看向月姬:“今日的筷子怎如此不结实?”

月姬将断了的筷子收好,小心呈上银筷。

张至深道“换双竹筷便好。”

月姬道:“请王后用餐。”

张至深扫了眼送来的早饭,一碗小粥,一叠包子,几个小菜,竟没有食欲,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月姬问:“不吃?”

张至深答:“不想吃。”

月姬将摆好的早饭收拾,端了出去。

张至深有些哀怨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又默默叹了口气。

不像在人界时,他不吃饭会有一大堆人劝着求着他吃,在家时亲娘姨娘奶娘丫环都围着他转,爹老子还会威严地亮出家法,你小子敢不吃饭试试看!就算他在蔷薇宫学艺,偶尔不吃一顿饭也会有人关心劝说,到了山下,丫环仆人泪汪汪地求着他吃饭……

而这里是魔界,再也没有那份人世的无奈与温情。

张至深默默哀伤了一下,然后追了月姬的身影出去:“等等!老子要吃饭!”

月姬停下步子望他。

张至深道:“月姬,我要吃肉!给我准备满满一桌子的肉!”

月姬淡漠的目光盯了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张至深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月姬平日里便是这般举止,可依然觉得哪里不对。

难道是自己又变俊了?

早饭换成肉食后他奇迹般地胃口大好,食量让自己都惊讶,吃饱喝足,浑身都是力气,便踩着悠闲的步子朝尚户司应卯去。

一切如常,晨光正好,朝华灿烂,偶尔几只飞鸟掠过花丛,如箭般窜走,啼声婉转;魔界的蝶大而艳丽,舞动柔软华裳,翩翩而舞;耶梦伽罗开了一路,是每日常见的模样。

到了尚户司,同往来的同僚们道一声好早,走向自己座位,翻看昨日未完的故事。

一切,似乎很寻常,完美的寻常。

除了那一夜的梦,在往后的每一个夜晚都会入他梦乡,一次比一次清晰,嗜血的渴望,杀戮的兴奋,却始终无法看清执剑男人的脸。

每次醒来都觉浑身淋满了鲜血,汗在梦中湿了衣襟。

而南箓不在他身边,他便连一个深夜倾诉的对象也没有。

南箓一走,再无音讯,无人知他去了哪里,魔宫中一切事物都交由欧阳复打理,这个面容刚硬冷酷的人类手握大权,魔宫上下对他俯首听从,只因他从魔王那里获得了仅次于魔王巨大的力量,已是一魔之下,万魔之上。

张至深不知南箓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在他面前最大的表现也只是与那一老一小俩道士打斗,还被小道士挖走了心,之后再没有向他展示过属于魔王的力量。

他开始还嘲笑南箓是一只弱小的狐妖,如今那狐妖成了魔王,虽说是个便宜魔王,但他总觉得这藏了无数秘密的王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是从不轻易展示,对他一个人类就更没必要了。

从那个梦开始,他渐渐觉得身体在发生变化,食量越来越大,力气越来越大,腰腹越来越粗,再不出去活动活动可就变成大胖子了。

沿着旧路出了宫,倪郸的声色繁华依稀如故。只有半张脸的女鬼黑发如玉,身姿摇曳着与他擦身而过;龙族王子的两个头有着不一样的面容与神情,一张温和,一张暴虐,他们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偶尔有堕仙往来于街市,但他再未见过初来魔界时看到的堕仙。

那一双双艳红的眼带着不同神彩走过他身边,看着他的神情也并无两样,魔界的白日平静得如同人界。

青青府也是原来那般模样,灭了灯花,去掉繁华,安静而庄重。

张至深与昭楠喝了盅茶,下两盘棋,在湖边钓了两个时辰的鱼,然后烤了来吃,月已上弦,红艳如勾。

昭楠道:“时辰不早,你该回了。”

张至深道:“南箓不在,回那魔宫也无甚意思。”

“若是他已回来不见了你,岂不又让他瞧见你与我这猥琐之妖眉来眼去?”

张至深笑笑:“你倒是记仇,我已给你陪了不是,便莫再同我玩笑。”

昭楠平静道:“回去罢,以后莫再来我这。”

“为何?”

昭楠看了他许久,小院两盏灯火安静燃着,印出两湾深邃的眼。

昭楠提了口气,想说的话又搁在半路,摇摇头:“今日一别,你我缘尽,便是想见,也非如现在这般,不如不见。”

张至深盯着他:“此话似乎很厉害的样子,还有何深意?”

昭楠道:“便是你所听见的样子,别无深意。夜色已深,你回吧。”

张至深起身拍了拍衣服,他今日穿了袭月白长裳,别无配饰,一张容颜更加清晰明亮。

他道:“若真如此,缘尽无相见,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不过我不信你所说的缘,老子今日回去了,过几日再来叨扰,看看我们缘分是否真是尽了。”

“你走罢。”

已经再三赶人,张至深脸皮再厚也呆不住,迈开步子离去。

“哦,对了,我让你调配的药可好了?”他才出了门,又折回院子。

昭楠指了指桌上的包裹:“你拿去罢,此药虽有效,却不得治本。”

“记住了,我吃完后再来找你要。”

昭楠不言,张至深提着请他配置的减肥药略带惆怅地离去,有了此药,估计凸出的小肚子该消下去了。

青青府,灯花两盏,昭楠独自对弈,执起黑子不知往何处下,对面有人影缓缓坐下,夜蝶两三翩然空中,静静停在他肩上。

他接过黑子放在白子围成的边沿:“下在这里。”

昭楠看着整个棋盘,道:“若是如此,便是死局。”

“放在哪里,都是死局。”

昭楠抬头看他,烛火印在他面容,有些惋惜:“真无回旋余地?”

唐风道:“你也看见了,他已变成如今模样,哪有回旋余地?”

语音淡淡散在了烛光中,如落下的棋子,再无别的结局。

昭楠沉默着坐了许久,灯花都快进了,他才起身,缓缓走向门外。

唐风看着空了的椅子,嘴角化出一点无奈笑意:“你的心愿已了,可愿回去了?”

三两夜蝶围着他起舞,直到碧色人形也渐渐化了蝶,与它们一同飞出窗外。

翠竹林中渐次燃起的灯火为它们引路,绵延到没有尽头的远方,那些明亮灼灼的光与热依然迷人而诱惑,只是再没有了扑火的蝶。

夜已深,月如勾,红了满地耶梦伽罗,魔界的夜依然繁花似锦,只是在阴暗的角落里是另一番残酷,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注定这个世界不会有绝对的和平。

张至深踩着轻松步子走在无人烟的深巷,这属于贵族才能居住的巷子格外深幽,红色灯盏绵延一路,如同一双双窥视的眼。

此夜的寂寞,让他格外迷恋。

走着走着,脚步声不再是一个,渐渐多了两个,三个,四个,他这才心慌起来,不知跑回青青府是否还来得及。

半空一轮弯月像染了血般,冷冷看着一切,张至深停下步子,跟随的脚步声也停下,明知不要回头,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

漆黑的影子慢慢聚拢成形,妖魔的獠牙在月色中闪着血的光彩,赤红的眸因饥饿而通红欲裂,迅速将他围在中心。

张至深心中一愣,这情景与梦中有几分相似。

他抱着减肥药的手有些抖,面上却是平静:“汝等小魔可知吾何身份?”

为首的妖魔从阴影处走来,声音含糊,带着浓烈血腥味:“无论你是何身份,今日都是我们的食物。”

张至深抱着减肥药的手又紧了紧,心道一定要冷静要冷静,拖延时间等琅邪来救驾。

他鼓足了气势道:“大胆!老子乃南箓的王后,你们若吃了老子可曾想过后果?”

夜晚安静了一瞬,接着就是低低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升起,那些妖魔们都在笑,看着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猎物垂死的挣扎。

“喂,你们笑……啊!”黑影的獠牙利箭般向他扑来,张至深本能地后退,用手挡住脸,忽然有股莫名的力气从身体涌出,猛地一挥,妖魔们的惨叫落了地,血的腥味弥漫在夜色中,清风带着冷意。

红月冷冷走出云层,落下的阴影换了方向。

张至深放下手时,只见满地尸骨血肉,那为首的妖魔尚有生气,惊恐地看着他的脸,忽然大叫:“魔!你是魔!你是魔!”

张至深擦干净减肥药包裹上的血迹,解释道:“我是人,不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