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蜉蝣叹(1/1)

他跟着琅邪进了一座八角阁楼,楼上灯火通明,阁前牌匾写着“蜉蝣”二字,入得阁内,

上到第五层楼阁,竟是不见半个人影,静悄悄的只听到脚步声和窗外细碎雨声。

“这里什么都有,但就是没人伺候,需要什么你自己动手。”

张至深环顾一圈:“也无甚么需要。”

琅邪打开右边墙上的柜子,取出几个瓷瓶与纱布:“你受了伤,需要包扎一下。”

张至深警惕地退了一步。

琅邪一愣,笑道:“怎变得如此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张至深又看了他许久,道:“妖王琅邪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也是那半颗心?魔王那个位子你早想了几千年罢。”

那双灰紫的眸亮了一瞬,转而更加灰沉:“若我真的需要,便不会几次救你。”

“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甚么?”

琅邪看着他:“成魔会让你变得如此不信任,还是你遇到了甚么事情?”

“没有。”

“你不说也罢,先把伤处理好。”

“不必。”

“一定要。”琅邪双目一寒,直视向他,张至深心下大惊,欲跑时,身子已经动不了,只能怒瞪琅邪。

琅邪并不看他,拿了桌上的药放他旁边,再伸手解他衣服。

张至深更怒,眼睛都要喷出刀子来,不准解老子衣服!

琅邪当做没看见,顾自解了他外裳再解里衣,不论张至深如何怒瞪,也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眉,右眼角深邃的疤痕,面容狂狷而硬朗,少了几分平日的野心和不羁。

衣裳除去,琅邪愣了愣,一手摸上他平坦的小腹。

张至深本能地收缩,差点破口大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奶奶的你个色狼还吃老子豆腐!

“我明明看见那剑刺穿了你。”

张至深心中莫名,忽而身体一松,被解了定身咒,这才瞧见自己小腹,除了斑斑血迹,竟是无一处伤口,也不再疼痛。

“这是怎么了?”

琅邪放下手中药瓶,恢复常态:“有的魔族恢复力惊人,伤口不过一个时辰便能痊愈,只是这种魔族非常罕见,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

“那第一个是谁?”

“他叫无珂,你不认识。”

张至深将衣服穿好,语气越发冷淡:“就算你真要为老子治伤,老子也不会感激。”

“衣服湿了,你换一件穿。”

张至深停了动作:“妖王琅邪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甚么?”

琅邪也冷了语气:“不会是你的心。”

“那么多魔都想要,你想称霸魔界那么久,怎会不想要,说出去都无人信罢。”

那阁楼的灯火明亮每个角落,暖黄的光晕处处生辉,安静地衬得那声音越发讥讽。

琅邪嘴角冷冷一牵,是他惯有的动作,邪气而不屑:“我不需要那东西也能成王。”言罢离去。

“你……等等!”

琅邪却未回头。

“你等一下!”张至深追了出去,“天界为何要我的心?”

琅邪停了步子。

“不就是半颗心,究竟有何重要?”

琅邪道:“它虽是半心,却是南箓千年修仙所成,你与他各得一半,心心相连,他成了魔,你的心也染了魔性,仙魔二性共存,六界之中,怕是只有你这半颗心,天界要的就是它。”

“天界如何知道?”

“我不知。”

“你还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张至深顿了顿:“南箓为何要当这魔王,炎弈与他是何关系。”这压在心里的疑惑从来不曾消褪。

“你不该知道这些。”

张至深步步紧逼:“早晚我也会知道真相,他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走到琅邪面前,那双灰紫的眸平静又诡秘,面容依旧张狂邪气,这是狼天性所具有的气质。

“你真要知道?”琅邪叹了口气。

“告诉我。”

“我不知他与炎弈是何关系,但他知道赫苍的存在,于是与炎弈做了个交易,事成之后,青莲是炎弈的,魔界是南箓的,便是你现在所见的一切。”

“他为何一定要做那魔王?”

“他要得到白夜。”

“他的……母亲?”

“是,他的母亲,五千年前因为犯了天条而被囚在十重天。”

“你又如何知道此事?”

琅邪笑道:“你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的琅邪妖王。”

张至深沉默一阵,道:“多谢。”

琅邪似笑非笑的样子:“无事你便歇息罢,我还有事要办,外人进不得蜉蝣阁,你也莫到外面去,等我回来。”

“琅邪。”

琅邪再次回头,见他面容清俊,一双凤眼缀了两粒血红珠子,如月如玉。

张至深却带了嘲讽地对他:“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琅邪愣了愣,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了他几许,一跃飞下阁楼,转眼消失在黑夜细雨中。

红月高悬,深夜无语,通明灯火燃了半夜,张至深坐在灯下,思绪混乱,心中疑惑在慢慢解开,真相更加残忍。

他仍记得青莲看赫苍时的眼神,赫苍看向炎弈又是怎样的眼神,那不过是一个得不到爱的影子,多么可笑的存在。遍地妖冶的耶梦伽罗花海中,炎弈扼杀了那个影子,带走青莲,乘着冥界鬼火幽幽的船,不知去往何处。

若为一个魔王之位可牺牲青莲,那为了白夜,南箓还会牺牲甚么?

魔界的雨依然在下,缠缠绵绵的感觉,就像十陵镇的雨季,那是他为挽留南箓而不折手段受尽凌辱折磨的天气,这样的挽留,一生一次,已经足够。

成了魔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饥饿,只是藏在骨子里的阴沉与杀戮总在翻滚挣扎,想要挣脱牢笼。

他看着要燃尽的蜡烛,不知觉窗外已微微发白,荼靡鸟低沉的叫声划过天空,久久不绝。

张至深蓦然醒来般,深吸了口气,整整衣裳,起身,抬步,下楼,静谧的阁楼里只听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远去,出了正门,撑起他的油纸伞,依然步态潇洒,容颜风流,仿若人间三月春雨踏青的纨绔贵公子。

细雨轻扬,红月早没了影,在他走出阁楼的刹那,身后的灯火骤然全熄,头顶“蜉蝣”二字静静弥望远去的身影。

高楼观红尘,众生皆蜉蝣。

倪郸城只有一扇南无门通向外界,整座城池就是魔界最天然坚固的防线,倪郸城后便是广袤荒芜的蛮荒地,分布不同的部落氏族,乃至无人征服的妖兽异魔,再往北,穿越重重屏障,是仙魔都无法真正占有的昆仑颠,到达那里,必须渡过泗水天险。

他在倪郸城的边界迟疑,终是停了步子,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那总是隐在墙角的影子有朝一日这般正大地站他面前,不发一言,漆黑双目依然沉满悲伤,不敢直视。

“你不能走出这里。”他道。

“我要去找南箓。”张至深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一开口,黑箬才意识到什么,抬头一看,身形已经闪到了他面前,不敢置信:“你成了魔!”

张至深冷笑:“南箓没告诉你么?”

黑箬摇头:“他一直在泗水,怎会知你成了魔。”

“哦。”张至深仿若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笑得心都纠痛在一起,“他一直在泗水指挥魔军大战,又怎会顾得了我。”

黑箬木然的神情不变:“发生了何事?”

张至深依然在笑,赤红眸子晶亮灼灼,仿若含了血般,高声道:“甚么也未发生,小爷我不过想他了,要去泗水见见他。”

他大步离去,黑箬却挡在他面前:“泗水战况紧急,你不能去。”

张至深茫然望着他,手下却暗自出了一掌,他甚至没看清黑箬做了甚么,那一掌已打向虚空,黑箬结实的身躯依然挡在他面前。

“才新生的魔,你打不过我。”

张至深冷了声音:“让我去找他。”

“找他也无用,你做不回人。”

“你错了,我只是想见见他。”

他故技重施,这回用了十层的魔力打向黑箬,却是眼前一闪,不见了人影,忽而背上一阵剧痛,猛然回头,看见那双载满悲伤的眼,木然神情,接着眼前一黑,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