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长相守(1/1)

那一夜,浮生又做了梦。

梦里,他依旧是人界的张至深,靠一面镜子便可给人算卦。

那梦里,各样的喜怒哀乐参杂在一起,是他怎样的月术也无法窥探的瑰丽。

在那梦里,他也见过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唯独不见自己的。

可是那梦里,时时都有南箓的影子。

可那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浮生醒来时,那梦里的事浮云般散了,只剩下鹿鸣最后的眼神,那种悲凉蔓延开去,久久不散。

他看着南箓沉睡的脸,心里隐约觉得害怕。

直至午膳,浮生都一直打不起精神,南箓从外面回来一趟,道是邹虞就在门外,问他是否见上一面,浮生心里堵得慌,挥挥手,不见。

南箓道:“你不想见就不见罢。”

浮生嗯了一声,琢磨着雨过天青色龟裂纹瓷碗里的水,循着梦中的记忆结印念诀。

“深儿。”南箓将碗拿开,“鹿鸣一死,白麟宫暂无居住者,清理之后便封宫,你可还有什么尚未取走的物什?”

“没有。”

南箓又道:“我听说,今日清宫时,发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怪老鼠,是半月前尚户司的贺尔蒙大人丢失的宠物,不曾想竟到了白麟宫,此鼠名曰蛮蛮,鼠身鳖首,声音如犬吠,其粪如馒头状,坚硬发灰,它本是刚山之尾的异兽,竟被那贺大人拿来当宠物,难怪要逃。”

他一手沿着那雨过天青色碗口来描绘,说得不急不缓,声音如洗过似的,字字斟酌,竟不像他的性子。

浮生早已不怪,只伸手道:“把碗给我。”

南箓没听见般:“深儿不想见见那老鼠?”

“一只老鼠有何好见的,你快把碗……你刚才说什么?那怪老鼠的粪便像发硬的馒头!”浮生终于色变,一双凤眼瞪得滚圆。

南箓奇怪:“你为何只关注它的粪便,我是说你若……”

“恶心死老子了!”浮生连忙去洗手,他昨儿还奇怪,为何白麟宫地上竟会有那么多发硬的馒头,敢情自己捡了不知多少那大老鼠的屎!

南箓大概猜到了什么,好笑道:“深儿用那馒头做过什么?”

浮生佯怒:“你还恶心老子!那时命都快没了,还管它那是何物!”

南箓的笑意顿时消散,轻轻从后面环住他:“以后不会再有这般事情发生,我已同南华说了,魔宫的结界不会再束缚你的术法。”

浮生大喜:“可是真的!”

“真的。”

浮生抬起右手,轻轻一晃,指尖上一朵紫花缓缓绽放,花瓣舒展,微微颤动着,鲜活美丽,浮生炫耀般,手再是一晃,那花儿又不见了,左手却送上一束艳紫的花,真同变戏法一般。

南箓见那花儿,微微一震,伸手接过。

浮生又想起之前的尝试:“我那碗水去哪了?”

南箓面不改色:“被我喝了。”

“哦。”浮生微微吃惊。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刚刚用它洗了洗手。”

“无事,深儿洗过手的水我也喝。”

“洗手之前研究了一下从白麟宫带回来的发硬馒头。”

南箓:“……”

浮生:“你的脸扭曲得好奇怪。”

南箓:“你笑得也好奇怪。”

浮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南箓,那样出尘绝代的面容,此时一副强忍什么的委屈模样,像个偷吃了不该吃的孩子般。

“哈哈哈,箓儿你好可……”

话未说完,已被南箓的唇舌堵住了嘴,一阵纠缠后,南箓笑:“这样,你也算是喝了那馒头水了,深儿觉得味道如何?”

浮生:“……”

果真一副吃了老鼠屎的悲愤状。

此情此景,若能一直这般下去,便是最最平凡不过的相守,长长久久是最好,浮生想着。

玩闹一阵,南箓忽然问:“深儿可想出宫逛逛?”

浮生立时双目泛光:“老子太他娘的想……”

忽而又消沉下来:“罢了,还是不去为好。”

“为何?以深儿的性子,在魔宫待了许久,我怕你闷坏了。”

浮生小声道:“想是想,可是……”可是你若在宫外忽然发疯可叫老子如何是好!

南箓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发狂,何况南华派了守卫暗中追随,不会有事。”

浮生撇嘴往椅子上一坐:“如此麻烦,不若不去了。”

南箓道:“我好不容易问南华要来一次机会,以为你会高兴,既然深儿说不去,那便不去。”

此话有猫腻,浮生仔细打量南箓故作委屈的模样,哼哼笑道:“既然箓儿想出宫,那小爷我舍命奉陪。”

南箓温温笑着:“是深儿想出宫,我奉陪。”

浮生:“……”

收拾妥当时,天已近傍晚,金红的夕阳洒落整片大地,倪郸城笼在一种辉煌又虚幻的光芒中,兮云宫的黑墙红瓦飞檐翘角玲珑阁楼在巨大的晚霞中如同一抹最是繁华的画壁,耶梦伽罗在这样的霞光中也淡去了颜色,呈现一种隐秘的美。

那是靠吸食贪念与罪孽而生的花,无时无刻不在展现自己独一无二的美丽。

绚烂晚霞稍纵即逝,倪郸城华灯初上,转瞬万家灯火,火红的,明黄的,幽蓝的,苍白的,各色灯火点燃在魔界最繁华的城市,衬着漫天繁星,红月高挂,一直如此繁盛而美好。

浮生与南箓并肩走在街市,他那靠幻术隐藏后显露的一双赤红双眸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所看见的任何一件物品都充盈着无尽的魅力,甚至比摆放在赤云宫红木架上的金银珍宝还要有吸引力。

红尘俗世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才是他告别已久的世界,又如此真心期盼的生活。

拥有花不完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的生活。

浮生手中扇子一摇,一摆,白纸上几行黑字也在这琳琅满目的红尘中黯淡了去,那双晶亮的眼一转,一看,手一摸,这个东西爷要了!

身旁南箓自觉掏腰包给钱,摆摊的小贩精明得很,极尽所能地介绍这介绍那,直到客人每份都来一样为止。

跟在身后的侍卫因为拿了太多东西而换了几拨,浮生依然买得不知疲惫,南箓的钱囊迅速瘪了下去,已经开始动用金子。

浮生彻底暴发户了一回,有钱人做得有模有样,果真是财大气粗,连气场都泛着金子的华贵光华。

直到……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小爷我都要了!”

老板道:“公子确定真的要买?”

“都要都要,小爷我有的是钱,箓儿,给金子!”

那老板听了金子二字也还宠辱不惊。

“公子要买便真买,切莫再像半年前一般,第二日又尽数将货物退了,即便家中娘子管得紧也不能如此作弄在下,让别的客人以为是在下的东西不好。”

浮生一窘,半年前他在罗明的压迫下确实做了许多掉面子的事,此刻他却依然财大气粗:“你说什么?你说谁在你家买了东西又退货?”

“可不就是公子您么,您手中这扇子在下还记得,是在西市三颗柳树下摆摊的张疙瘩那里买的,那时公子您也买了许多东西,自称小爷有钱,样样都来一份,在下一向过目不忘,记得清清楚楚。”

浮生更窘,暴发户的气质顿时矮了一半:“这回我都要,绝不退货,箓儿,给金子!”

南箓站着不动,微笑着看他。

“怎么了,快给金子啊。”

南箓温温笑道:“金子用完了,送钱的侍卫还没到,深儿,我们暂时买不了。”

浮生:“……”

那过目不忘的老板道:“公子,若非必要的身外之物又何须执着,得到了,也不见得会珍惜,既然不能买,就不要买。”

浮生忽而顿悟般,笑道:“你这老头说得还挺对。”拉着南箓转身冲入喧哗的妖魔之流。

南箓道:“深儿,稍后我们再回去买。”

浮生道:“小爷我不想买了,箓儿,我们随便走走,看看这满目的繁华,穿梭在灯火流离中,只要与你一起,我便觉满足,买再多身外之物,终将不过散为乌有。”

他握着南箓的手,走在这流离的灯火中,红尘璀璨,心境与方才的疯狂购物完全不同,一切都静了下来,笼上一层温暖甜蜜的色泽。

柳树之下,一对男女相互交换信物,那女子送出一方湖蓝手帕,男子将腰上的香囊解下。

浮生兴奋地眨眼:“箓儿,你看,他们在交换定情信物!”

南箓看过去,朦胧的灯火中,神色有些恍惚,光影落在他脸上,显得双目愈发深邃。

“我们也来交换信物!”

南箓依然是那模糊的神色,语调温柔:“钱财都用光了,我们稍后再……”

话未完,束在脑后的乌发倾泻而下,浮生得意地举着手中白玉簪:“这不就是信物么?”

南箓微笑,声音柔得似水,仿若倾了一生柔情:“好,这是我的定情信物,深儿准备送我何物?”

浮生“唰”得将扇子打开,白色扇面几个墨色的秀气文字。

“这是我随身所带最久的物件,呃……虽然只值十文钱,箓儿可莫要嫌弃。”

南箓接过扇子,朦胧光影中,那黑白几个字却是异常明亮。南箓赤红双眸微微阖下,水光流转,仿若含着泪。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始知相忆深……

可是面前的人,他又真的知多少?

前尘往事,他忘了太多,可如若能一直如此,那就一切都不要想起。

无尽往事,都是罪。

“深儿。”

“嗯?”

浮生抬眼看他,同样也是赤红的眼,格外明亮,他看见南箓近乎悲伤的表情,然后被紧紧拥入怀中。

魔界夜晚无尽的繁华灯火中,妖魔鬼怪来来往往,他们的拥抱,太不起眼。

红尘的滚滚浪潮芸芸众生中,缘起缘落缘生缘灭,他们的存在,沧海一栗。

可只要两心相爱,就已经足够,天长地久。

浮生这样想着,轻声笑了出来。

南箓微微推开他:“深儿想到了什么事如此开心?”

浮生不欲告诉他自己那点矫情心思,却道:“我在想,你若又在此处摆摊卖个胭脂水粉,是否也会被魔界的女子团团围住。”

五色迷离的灯火中,他看见南箓的身体一震,扇子掉落在地,那样绝世出尘的美丽面容,是他从未见过的苍白,甚至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南……箓?”

南箓失魂地往后退了两步,双目紧紧盯着他。

“你想起来了。”

浮生见他如此,心中越发肯定:“是,我想起来了,我的前生是人类,叫张至深对不对?”

南箓身体又是一震,呈现出一种绝望的姿势。

浮生道:“箓儿,我很高兴在上辈子就与你相识相知,难怪我此生投胎成了魔追随你而来,幸好你还记着老子,否则老子我真是亏大了!”

南箓暗红双眸一动,闪现一瞬的明亮,如同流星划过,夺人心魄。

“你真的,想起了前世的事?”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发抖。

“嗯。”浮生点头。

“深儿,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死的?”

浮生摇头:“我只在梦中忆起我们相识相知,不记得如何相离,我想那一定是很难过的事,如今我们在一起,又何须想起前世的悲哀。”

南箓依然怔怔的,妖魔们提着灯笼从他身边走过,来来往往,照亮他的衣角,他的神色依然凝重而悲伤。

浮生握住他的手:“箓儿你无需担心,老子我认定了你,就再也不走了,与你长长久久,相守一生。”

如此矫情的话他还是说了出来,忍不住脸颊微微发红。

南箓怔了片刻,终于回握他的手,微微笑道:“好,我与深儿长长久久,相守一生。”

他低头看着浮生,这样诚恳而热切的眼神,满满的爱意,再繁华的灯火也比不了的璀璨夺目。

街上的灯火更加灿烂了,五光十色,阑珊明灭,映着漫天繁星一轮红月,这是南箓在魔界见过最美的夜晚,这枚带着血一样颜色的月亮从未有过的圆。

他从南华梦中醒来,终于可以拥有梦境一般的现实,良城美景,花好月圆。

如此相守一生,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