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二百三十八(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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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英娘抬起眼帘, 笑眯眯道:“为什么当替身羞耻?长得像圣人的故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圣人对着我睹脸思人,可以减轻伤痛, 我可是大功臣!”

上官女史脸色发青, “蠢儿!”

气得拂袖而去。

裴英娘轻笑一声, 有了今天这场对话, 上官女史以后应该不敢再为难她了。

得意地拍拍手,余光扫过长廊深处时, 忽然瞥见一道瘦削的身影。

轻袍皂靴,宝带琳琅, 腰间挂一枚对鹿山玄玉佩,是李旦。

裴英娘面色一僵。

上学前李令月被抓包,现在轮到她了。

半夏小跑到裴英娘身前,面带羞愧:“贵主, 婢子想提醒你的, 可八王不许婢子出声……”

裴英娘摇摇头, 制止半夏说下去。

李旦眉尖微挑,双唇紧抿,眼神有些阴冷。

裴英娘低下头,专心看着自己脚上的翘头锦缎鞋履,红地穿枝花的图案, 花丛中卧着一对对彩羽鸭子, 活泼灵秀。

脚步声由远及近, 最后在她身边停下,头顶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走吧。”

裴英娘惴惴不安,听李旦的声音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惊喜地抬起头。

李旦已经走远了,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飘扬。

她连忙拔腿跟上。

听到裴英娘走动时簪钗轻轻晃动的声音,李旦没有回头,但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一些,“下次莫要莽撞,如果再有人欺负你,让人去寻我殿中的冯德。”

裴英娘愣了一下,眼眶微微湿润:原来李旦不是因为她对上官女史不敬生气,而是气她被人欺负呀!

她感动得无以复加,颇想一把抱住李旦的大腿,感叹一句:八王是个好人!

没有听到裴英娘的回答,李旦脚步一滞,回头轻扫她一眼,“记住了?”

眼风略带凌厉。

裴英娘点头如捣蒜:“我记住了!”

有一位亲王为她撑腰,当然好。不过像上官女史这样的小麻烦,用不着抬出李旦来。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只有自己刚强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胆子小,注定做不了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但也不想沦为一朵经不得风雨、只能躲在别人背后的娇花。

娇花容易摧折,需要别人时时呵护。

身为一个省事贴心的小弟,裴英娘不想给老大李旦添太多麻烦。

她要做一株浑身是刺的仙人掌,小猫小狗想欺负她,得先问问她裴十七娘养的一身尖刺。

当然了,如果遇到惹不起的人物,还是得找李旦求助,她是仙人掌,不是所向披靡的大杀器暴雨梨花针。

李旦径直把裴英娘带到含凉殿,“阿娘命你每天午时陪阿父用膳。”

近身伺候李治的宦者们发现,每到用膳的时候,只要裴英娘在场,李治总能胃口大开。

宦者们向武皇后提议,每逢传膳时,可以把永安公主召到含凉殿陪李治吃饭。

武皇后一开始不信,仔细观察几天后,认可了宦者们的建议,因为对着吃得香甜的裴英娘,她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多吃两碗羊肉粥……

于是,裴英娘除了永安公主这个身份外,多了一个御赐陪吃的头衔。

宦者领着裴英娘和李旦进殿。

李治和武皇后坐在上首,李显、李令月陪坐左右。

殿中的钿螺小几上供着一瓶盛开的红梅,清香怡人,应该是李令月献给李治赏玩的。

宫女把裴英娘的坐席挪到李治身旁。

裴英娘屈腿盘坐,李旦走到李显右手边坐下。

武皇后睨一眼埋头吃花糕的李令月,笑着道:“小十七头一天上学,就晓得向先生请教学问,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只惦记着玩儿?”

李令月抬起头,嘿嘿一笑,眉心的花钿皱成一朵含苞莲花,“儿又不用考进士,要那么多学问做什么?”

李显跟着附和:“阿妹说得对!”

李治笑问裴英娘,“小十七,先生严不严厉?”

裴英娘乖乖应答:“先生很好。”

李治目光慈爱,“做学问贵在持之以恒,你还小,慢慢来,别逞强。”

裴英娘眼波流转,莞尔道:“英娘明白,八王兄也是这么教我的。”

“喔?”李治看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旦,点点头,眉宇间有隐隐约约的柔和笑意。

李旦宠辱不惊,端着一碗秋葵汤,面无表情地小口啜饮。

但裴英娘分明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她轻叹口气,替李旦觉得难受。

这些天,她已经看出来了,李治并不是不喜欢李旦,而是有意疏远小儿子。

李治只对太子李弘亲近信任,对博闻强识的李贤和李旦都是淡淡的,李显资质平庸,反而很受他的喜爱——怎么说呢,傻人有傻福。

李治天性温柔多情。

想起故人时,他总要迎风洒泪,哭上一场。

宫人们犯错,他不忍苛责,每每只是训斥几句了事。

他心细如发,温柔体贴,常常对裴英娘嘘寒问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

但到了处理朝政时,李治绝不像平时表现出的那样温和老实,手段果决而利落,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狠辣无情。没有他的暗中支持,武皇后不可能顺利诛杀大批重臣。

李治再温柔病弱,也是个主掌杀伐决断的帝王。

他下定决心冷淡李旦,就不会轻易改变决定。

李旦表现得再恭谨,读书再刻苦,注定是一场空。

裴英娘的目光在李旦身上停留太久,连李令月都发觉了。

“你怎么老盯着八王兄看?”

裴英娘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没为什么。”

李令月压低声音道:“你刚刚和八王兄一起过来的,八王兄没提三表兄吧?”

裴英娘摇摇头。

李令月叹口气:“八王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我上次和三表兄说话,还是人日剪彩胜那天,不知道三表兄最近是不是瘦了……”

她说起薛绍,滔滔不绝,直到武皇后探询的目光扫过来,才闭上嘴巴。

有裴英娘在,李治果然胃口很好,连吃两碗熬得烂烂的黍臛。

武皇后笑意盈盈,眉眼舒展,“小十七可是大功臣,陛下得赏她才行。”

裴英娘眼皮一跳,武皇后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李治歪在隐囊上,笑呵呵地说:“便依皇后所言吧。”

李令月和李显立刻闹腾起来,离开坐席,走到李治身边,摇动李治的胳膊,抢着撒娇:“阿父,你准备赏小十七什么?”

李治想了想,故意逗兄妹俩,“你们觉得该赏什么呢?”

李令月眨巴着眼睛,“就赏小十七实封好了,她是公主,还没有实封呢!”

李显瞪大眼睛:太便宜裴英娘了!

可他没有理由反驳,因为刚才对着裴英娘,他比平时足足多吃三大碗羊肉汤饼!

明明没想吃那么多的,可是一看到裴英娘香甜的吃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李显没好气地瞪裴英娘一眼,从去年秋天开始,阿父一直闷闷不乐,不管裴家小娘子有什么古怪,看在她的陪伴让阿父心情大好的份上,就便宜她好了!

事关自己的汤沐邑,裴英娘不敢吭声。

公主实封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这些说的都是实封,而加户一般是虚封,听起来风光,其实没什么用。

只有获得实封,才能拥有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财富。

李令月黏在李治身上歪缠,“阿父,你就依了我吧。”

李治点点头,搂着李令月,刮刮她的鼻尖:“难得你细心一回,既然你为妹妹开口了,那就赏小十七实封吧。”

李显轻哼一声。

裴英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摇脑袋,试图恢复清醒。

得到实封,不仅昭示帝后对她的宠爱,还意味着她这辈子完全不用发愁没钱花!她唯一的烦恼,可能是发愁该怎么花钱。

她还攥着一颗枣子发愣,李令月推推她的胳膊,笑嘻嘻道:“英娘是不是欢喜傻了?快谢恩呀。”

裴英娘连忙直起身,跪在坐席上行叩首礼。

武皇后看一眼受宠若惊的裴英娘,浅笑着道:“这是小十七该得的。”

李治也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裴英娘抬起头,偷偷看向武皇后。

武皇后眉眼带笑,朝她微微颔首。

裴英娘眼眸微垂,现在她可以确定,已经有人把她和上官女史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武皇后听了。

武皇后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从她气走上官女史,到李旦带她来含凉殿,才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而已呀!

裴英娘心底一寒,有些后怕。她应该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吧?

后怕之余,脑子里还有些晕乎乎的——她被李治的赏赐砸晕了,暂时不想分心去想别的。

李旦像是有急事在身,脚步微微一滞,匆匆打量她一眼:“去哪儿?”

裴英娘乖乖应答:“安平观。”

但凡去安平观视察工巧奴们的进度,她都会换上胡服男装——圆领袍更耐脏。

李旦点点头,走出好几步后,忽然回头,“路上有人护送吗?”

裴英娘已经走出很远,听到背后李旦说话的声音,连忙转身,“王兄?”

李旦看着她稚嫩的面孔,圆圆的脸颊,圆圆的眼睛,眼瞳清澈水灵,眉心点了一点朱砂,望去机灵又乖巧,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磨难,所以如此干净天真,惹人怜爱。

但他仍旧记得那个在裴拾遗的剑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阿娘贪恋权势,早就盘算着要通过联姻提高武氏家族的地位,小十七真的是阿娘拉拢武氏兄弟的棋子吗?

她还这样小……

李旦半天不说话,裴英娘走近几步,试探着轻声喊他:“王兄?”

李旦眼帘微抬,“路上小心,莫要贪玩。”

裴英娘一一应下,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别的话嘱咐,才转身离开。

李旦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寝殿。

冯德谄笑道:“大王放心,安平观是宫里的道观,外人根本进不来。而且圣人疼惜公主,让千牛备身给公主做护卫呢!”

李旦眉峰一挑:“哪个千牛备身?”

冯德回道:“执失大郎。”

执失云渐的祖父执失思力曾是突\\厥酋长,归降唐朝后,四处征战,戎马半生,为大唐扩充版图立下汗马功劳,是初唐最有名的异族名将。

执失云渐肖其祖父,武艺高强,很得李治的信任。

李旦认得执失云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执失云渐和薛绍交情很好。

不必猜,一定是李令月特意找李治求来执失云渐给裴英娘当护卫,好方便她打听薛绍的消息。

执失云渐是千牛备身,安国公府的继承人,阿父最亲近的侍卫亲军,阿父怎么会大材小用,让他去保护小十七?

李旦沉吟半晌,暂且放下这事,把户奴杨知恩叫进书房,“拿着我的鱼符,去一趟平康坊,查清武家兄弟年纪几何,品性如何……再查查他们在岭南可有娶亲。”

杨知恩应喏。

三天后,武承嗣和武三思返回长安。

武皇后命人将兄弟俩带到含凉殿拜见姑父李治。

武承嗣和武三思生得人高马大,都是方脸,宽额头,眉眼和武皇后有些像。可能是在岭南受了不少苦,兄弟俩面色凄惶,举止畏缩,身上的锦袍一看就是刚换上的。

武三思进殿的时候,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马趴。

殿里的宫人不敢笑,抢着上前扶起武三思。

武三思眼里滑过一丝窘迫难堪,跪在内殿前,不敢抬头。

李令月没那么多顾忌,噗嗤一笑,“这两位表兄浓眉大眼的,相貌瞧着和阿娘像,性子却一点都不像!”

她说话没有压低声音,殿前众人都能听清她的评语。

裴英娘看到武三思偷偷抬头,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眼神颇为不善。

她不由暗生警惕,武承嗣和武三思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得离这对堂兄弟远点。

李治宽慰勉励兄弟几句,让宫人带他们去偏殿洗漱用膳。

羊仙姿捧着一张漆盘进殿,跪在武皇后身边,小声道:“殿下,始州刺史和溜州刺史送来请帖,恳请您后日前去赴宴。”

武皇后翻开帖子,匆匆扫几眼,笑向李治道:“我娘家的两位堂兄在府中摆宴,请我过去凑个热闹,陛下能否同行?”

李治歪在凭几上,捏捏眉心,“让弘儿陪着你去吧,自己舅舅家,该多走动才是。”

自从裴拾遗弹劾武惟良和武怀运后,太子李弘和武皇后隐隐有争锋敌对的态势。

李治总想找个机会改善母子俩的关系,经常见缝插针,让李弘多和武皇后亲近,奈何李弘听不进去。

李弘也在殿中,听到李治的话,眼眸微微低垂,婉言推拒:“阿父,儿后日要和秘书省的众位侍郎探讨藏书之事,怕是不得闲。”

李治看着李弘挺直的脊背,轻叹口气,“也罢。”

武皇后微微一笑,“太子诸务缠身,就不劳动他了。”

李弘岿然不动,神色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