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谁对谁错?(1/1)

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娘官兵要来杀我了,我好怕,你们在哪儿啊”

搬着沙袋填缺口的大人们匆忙走过他身边,投给小孩悲悯的一瞥,显然小孩其实早已是孤儿了,他的父母或许很早以前便死在官府的苛政下。

心情像铅块一样沉重的杨明静静站在城墙缺口不远处,看着城头上络绎不绝不顾生死搬扛着沙袋的百姓,杨明的心愈发沉重,他甚至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骨子里的颤栗。

这就是民心吗

王洪,你和我到底谁赢了这一战天色很阴沉,北风呼啸吹过房县城头,城头那面“王”旗猎猎作响,城墙被火炮轰塌了,但帅旗仍然屹立不倒。

城墙缺口只塌了两丈见方,官兵和太平军反军双方将士同时堵在这两丈宽的缺口处,一方拼死进攻,一方拼死守卫,伴随着无数惨叫声,缺口中间的尸首也越积越多,地上稠粘的鲜血被无数人踩踏,分不清敌我,反军在为自己挣命,京营在为自己搏军功。

王洪怔怔站在城头的帅旗下,魂魄仿佛已出了窍,看着城下互相杀戮拼命的将士,看着远处犹自散发着硝烟的炮口,这一刻他已心如死灰。

是非成败一场空,原来杨明早有能力一举击破房县,只是朝廷一直没有任用他而已,如今杨明已经取得了诸位大臣将军的一力支持,而杨明能做主之后,经过短期的整合,击破房县已经易若反掌,只是想为太平军留下一条生路,一直留着后手而已,争什么天下,构什么皇图,其实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终究是大明的天下啊,自己和李原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的小石子而已,涟漪过后,不留痕迹。

一名扛着沙袋的老人匆匆经过他的身边,肩上的沙袋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撞得他微微踉跄。

老人不禁回头,看着王洪没有灵魂仿佛只剩一具躯壳般的身躯,老人泪眼婆娑,扔下沙袋扑通朝他跪下。

“王元帅,城要破了,我们都知道官兵入城后大家是什么下场,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身,满城百姓求你振作,振作啊”

说完老人起身扛起沙袋,往塌掉的缺口处一扔,头也不回继续搬沙袋去了。

浑浊的老泪滴在王洪脚下,他的心仿佛中了箭一般绞痛。

一支利箭从城外射来,疾若流星,这支箭显然是明军神射手所发,幽亮的箭头直指王洪面门。

身后的侍卫大惊,急步上前反手挥刀,箭矢被磕飞。

城外的神射手仿佛不死心拉弦又是一箭,帅旗应声而倒。

城下双方鏖战的将士忽然一阵寂静,片刻之后,朝廷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房县已破,帅旗已倒帅旗倒了”

“二十万展丹谷逝去的将士们,你们安息吧”

反军将士却一脸绝望,人人脸上现出死灰色。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帅旗就是军心,就是信仰

王洪仍呆呆站在城头,那面倒下的帅旗离他只有五步,然而他却动也不动,这五步他始终跨不出去,他的信仰在帅旗倒下之前已率先倒下了。

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跄上前,虽迟缓,但坚定。

在双方将士惊愕的目光里“王”字帅旗被他俯身拾了起来,重新插在房县城头,硕大的黑色旗帜迎风招展飘扬。

“帅旗没倒”这老人泪流满面,目光充满了哀求“义军将士们,帅旗没倒,全城百姓仍在,求你们把官兵赶出去,给满城老少挣一条活路”

“王元帅”老人面朝王洪跪下头磕得砰砰响“王元帅振作起来帅旗没倒”

话未说完,城外一支冷箭嗖地一声,射穿了老人的脖子齐老圆睁双目,老迈的身躯痉挛抽搐几下,最后软软倒地死不瞑目。

王洪浑身一哆嗦,看着血泊中仍睁着愤恨双眼的老人,一介热血男儿,生可屠百万人的一代枭雄豪杰竟然掩面放声大哭。

“是谁在造孽杨明,是你还是我”王洪趴在城头箭垛上,朝着城外大军嘶吼,绝望之态形若厉鬼。

鏖战仍在继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双方主将的目光注视中逝去。

杨明站在远处看着城头的百姓不顾生死拼命搬运着沙袋堵城墙缺口,此刻杨明的心痛一如王洪。

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总以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然而房县百姓们的表现却仿佛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民心,不是应该站在他这边的吗为何这些人悍不畏死的抵抗他他做错了什么

“是谁在造孽王洪,是你还是我”杨明仰头阖目,痛苦自语。

他发觉此刻自己的痛苦难受,一定不比被凌迟好多少。

王洪有错吗荆襄流民走投无路,他跟随李原率众起义,杀贪官,为百姓挣一条活路,他没有错。

杨明有错吗为了荆襄不再乱下去,为了能够早日太平,为了朝廷的安抚政策早日到来,为了展丹谷埋骨的明军英灵,他必须这样做,荆襄之地会在几位大人和他的一力推动下重新焕发生机,百姓也会越过越好他没有错。

“来来人。”杨明颤声下令。

“末将在。”唐四上前抱拳。

“召集军中书吏,紧急再抄撰告民书,遣擅射者投箭书入城,再派嗓门洪亮的骑兵接近城墙,告诉全城百姓,朝廷绝不加害百姓,皇帝陛下已降下仁旨,绝不提附贼旧事,荆襄一应苛政俱免,百姓来日可期”

唐四看着面色灰白的杨明,嘴唇嗫嚅一下,迟疑道“大人,城墙已打开了缺口,眼看即可破城,此举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杨明目露杀机盯着唐四,大声道“唐四你给我听着兴王师而伐不臣,此乃义战你看看城头百姓的表现,若大军破城,百姓蜂拥抵抗,将士不得不向百姓举起屠刀,这还叫义战吗你教我如何命令将士们杀戮百姓,向这些老人妇孺和孩子下杀手”

“大人,他们已不是百姓”

“他们是百姓”杨明暴喝“只要没拿起兵器,他们就是百姓,他们仍是陛下的子民,我们朝廷将士就绝对不准碰他们一根汗毛这是本官的军令,违者立斩快去”

唐四抿了抿唇,他是杨明的心腹,杨明平日里与下属都是嘻嘻哈哈,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杨明如此痛苦,他终于抱拳传令去了。

目光再次投向城头来往繁忙的百姓,杨明痛苦喃喃自语“再争一回再争一回民心”

举起帅旗的老人用生命为代价,令王洪不再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当他回过神时,城头箭矢漫天飞舞,城下缺口两军仍在拼死鏖战,五步之外,他的帅旗仍在高高飘扬,像一只永不屈服的困兽,高傲地挺直着身躯,雄视凶恶的狼群。

看着城墙缺口处堆积如山的尸首,王洪流着泪惨然一笑。

“将士们放开缺口,城内结阵城头上来一千人,将沙袋,滚木,擂石往缺口里扔,全城妇孺和孩子移往内城”

随着王洪的命令,所有反军将士和城头忙碌的百姓们振奋了,瞬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依王洪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各自执行起来。

反军徒然放开缺口,尽管明知突破缺口后还有更凌厉的杀阵等着他们,可朝廷将士们仍欢欣鼓舞,只要冲破前方杀阵,破城第一人可是泼天的功劳,这笔功劳甚至可以延续好几代,足够自己用命去拼。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里,将士们扬刀从缺口中冲了进去,刚冲进城内,等待他们的却是一片乱而有序的刀山箭雨,以及头顶上不断扔下的沙袋,滚木和擂石,无数将士惨叫着被乱刀劈死或被滚木擂石砸死,伤亡数字急剧上升,最后竟无人再敢穿越那片要命的缺口。

终究敌众我寡,终究难敌四手,未受过训练的反军结下的阵势那么的不堪一击,冲入城中的近千名将士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反军节节败退。

“义军倒下了,我们来”一名年老的布衣百姓颤巍巍拾起了兵器,生硬地加入了战团“只有将狗官兵赶出去,咱们才有一条活路”

一声高呼,老人,妇孺,孩子纷纷自觉从地上拾起兵器,轻颤着身躯,神态却无比坚定地走向朝廷将士。

这是一场惨烈的,前所未见的攻城战,军与民仿佛被混淆,是与非仿佛已模糊,然而生与死却清晰可见。

王洪哭得撕心裂肺,跪在城头朝拿起兵器厮杀搏命的百姓们磕头,磕得额头血流不止。

城外护城河边,无数扬着旗帜的骑兵一边策马绕城飞奔,一边扬声大喊“杨大人有令,城破之时百姓一律不究旧怨,不计前仇,朝廷绝不妄杀无辜,只求你们悬崖勒马,勿附反军陛下有仁旨颁下,湖广苛政皆废,杂税俱免,乡亲们,莫再执迷不悟”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扔向骑士,一名七八岁的小孩朝城下恨恨吐了口唾沫,稚声道“呸我们不信”

城头无数搬运沙袋的百姓纷纷怒而附和“狗朝廷祸害荆襄之地多少年了,我们如何还能信你们,今日纵然城破,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许多百姓干脆不说话,扔掉沙袋拾起城头马道上的弓箭长枪,朝城外叫喊的骑士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