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鹿(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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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玄和隗龙入了密林。

头顶的光线渐渐变得昏暗。

虽然是深秋了,但老林子里的草丛依旧茂盛,随了两人的脚步声,不时现出一两只被惊动的獾或野兔的身影,它们在近旁飞快地逃开,如一道离弦的箭,还没来得及看清,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玄今天过来,并不急着去采药。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一只母鹿。

那只鹿,是她三年前入林采药偶然遇到的。

它是只没有成年的母幼鹿,竟然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在赤葭人的图腾崇拜里,鹿是能带来祥瑞的用以祭拜的神物,他们猎杀野兽,却从不伤害鹿,至于白鹿更是传说中的灵物,从来没有人能亲眼见到过。

当时,那只白色幼鹿的腹部开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似是在搏斗中被对手用锋利的爪角划破了肚皮,血裹着肚肠,流了一地。

阿玄来到它面前的时候,它躺在地上,已经快要断气了。

它的四腿抽搐着,睁着一双仿佛充满了泪水的湿润大眼睛,用绝望而无助的目光看着她。

阿玄用尽全力,救活了这头小白鹿。

后来,这头白鹿就成了她在老林里的朋友。白鹿并不群居,引她到过它自己的居穴。她来林中采药的时候,它仿佛也能感知,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

虽然是只母鹿,但它成年之后,体型竟比寻常的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并且,它还长了一副丝毫不输雄鹿的美丽鹿角,配上通体宛如银雪的皮毛,罕见的神骏。

数月前,白鹿却忽然消失了,居穴附近也不见它的踪影。

这让阿玄感到有些惴惴,疑心它是否又遭遇了伤害,已经死去。

幸好只是虚惊,上月她入林,它终于再次露面了。

阿玄惊喜地发现,原来它怀孕了。

母鹿怀胎很辛苦,通常要七个月才足孕生产,阿玄心疼它,又担心前些天穆人那场声势空前浩大的田猎,所以今天一进林子,立刻找了过去。

……

阿玄和隗龙来到白鹿的居穴,不见它的身影。

两人在附近寻了良久。阿玄以叶哨呼唤,却始终不见白鹿现身。

阿玄未免怏怏。但转念,想到或许怀孕的母鹿性情改变,出于保护腹内胎儿的天然母性,加上前几天受到那么大的阵仗的惊吓,去了另外更深僻的密林里另觅居穴也不定。

这样一想,才觉得舒心了些,见大半个白天过去了,匆匆采了些急需的药材,两人便循原路出林,行至树木疏阔一带,渐渐出林之时,隗龙忽然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头壳。

“我的刀还忘在鹿洞里!”

白鹿喜吃板栗和野山楂。刚才虽然没找到白鹿,但隗龙还是爬到树上,斫了许多白鹿够不到的长满肥美野栗和山楂的枝条,阿玄和他一起搬到鹿洞里,忙忙碌碌,离开前竟将腰刀忘在了那里。

铁器金贵,何况腰刀还是隗龙亡父留给他的遗物,阿玄让他回去取。

“我先送你到前头不远的那户猎户家中歇脚,你等我,我取了就回来。”隗龙想了下,说道。

天色虽然很快就要黑了,但隗龙夜视目力过人,奔跑跳跃更是不在话下。他独自去取,比她同行要快的多。

那户人家阿玄也认识。从前采药归来有时会路过,讨一碗水喝,或者歇一歇脚。她还曾帮猎户的小儿看过病,一家人对她很是感激。

阿玄点头。隗龙送她到了猎户家中,叩开柴门说明缘故,猎户忙请阿玄入内。

猎户妻子生火造饭,几只粗糙陶碗盛出豆饭和藿羹。

因为阿玄的到来,又额外蒸了一块平日舍不得吃的风干兔肉。

“家中别无精细食物可招待,慢待玄姑了。”

猎户妻子请阿玄用饭,显得很是拘谨。

被万千庶民供养着的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和士大夫阶层钟鸣鼎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庶民们的日常饮食,通常不过就是如此。

阿玄向她道谢,洗了手,刚坐到地上的蒲席上,忽然柴门被人用力拍响,急促的砰砰声冲耳而入,焦急中又带了点凌驾于上的姿态。

猎户急忙应门。

来的似乎是个异地男子,在门外和猎户说了几句,接着,脚步声咚咚而近。借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点天光,阿玄看到冲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身材壮硕,一脸的络腮也掩不住他面容的焦急之色。

“你便是他所言的医士?”

他的一道锐利目光扫过阿玄,神色间飞快地掠过一丝疑虑。

“她便是!”猎户忙点头,“我家小儿的病便是玄姑治愈的!你来的实在巧,正好她今日路过了我家,有事耽搁,你才得以遇到!”

汉子显得有些焦躁,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这一带人烟稀少,他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好容易找到了这一户人家,恰好又有自己急需的医士,便也管不了这么多,转向阿玄:“你,快随我来!”

阿玄缓缓地站了起来:“什么人,病情怎样?”

汉子粗声粗气:“快些随我来就是了!我说也说不清,你去了就知道!”

“财帛少不了你的!”

他又说了一句。

这中年男子虽一身庶民的打扮,但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军人式的强悍命令意味。

他的腰间,还悬了把庶人绝对不可能持有的长剑。

就算她不去,他必定也会强行挟她而走,凭自己和猎户一家,断不可能抗拒。

阿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焦色显著,并非作假,想必确实是有人得了急病。

好在每次自己出门前,都会随身携带给人看病的药囊,就在篓筐里,便拿篓道:“我随你去吧。”

中年男子立刻劈手就夺过她的篓筐,催促:“快走快走!”

猎户妻子忙道:“你落脚哪里?容我男人和你们一道去吧,天黑了,她回来也方便。”

汉子人已出去,指着停在柴门外的一匹高头骏马:“一马如何乘的了三人?等看好了病,我再送她回来就是了,你怕什么?”

阿玄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被汉子腾空给挟在了肋下,旋风般地出了柴门,忽一下就被举上马背,人没坐稳,那汉子已翻身坐到了她的后面,挽缰叱了一声,骏马扬蹄便疾驰而去。

……

阿玄被身后汉子载着在马背上疾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才放缓了速度。似乎到了地方。

她被颠的头重脚轻,马匹刚一停,那汉子就挟她下了马。

她停了停,回过了神,环顾了一圈。

天此时已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满月,挂在东边的天际。

她其实已辨不清具体方位了,但依稀感觉,自己似乎被这汉子带到了临近穆国的地界。

前方一片空地上燃了堆篝火,篝火后搭着个类似行军用的简易毡帐,近旁停了数匹高头大马,一个似乎负责瞭望的男子正等得焦躁不堪,终于看到汉子现身,远远地疾步迎了上来。

“医士可寻到了?”

“便是她!”

汉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症状如何……”

阿玄问对方,目光扫了眼正架于篝火上的一块大肉。

肉被火烤的吱吱作响,不断地往下滴着肥油。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断跃出蓝色和黄色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顿住了。

月光清辉,篝火跳跃。

她清楚地看到,就在距离自己脚边不过数步之远的地上,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鹿头。

那是一只生着雪白皮毛的鹿头,它被人用利刃断了喉管,再从脖颈上无情地整个割了下来,下缘处的雪白皮毛上,沾染着斑斑的血迹;它头顶的那对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着上方的漆黑肆意地交织延伸着,勾勒出美丽的图案;它那双平日透出温驯灵慧目光的双眼,此刻依旧圆睁,正凝视着阿玄,仿佛透出淡淡的悲伤光芒。

阿玄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混合了烤肉香气的浓烈血腥味道。

她的胃腹原本空空,这一刻却忽然抽搐,紧紧扭缩成了一团。

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

毡帐内燃着火杖,地上铺了一张茵褥,褥上仰面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面庞赤红的到了几乎就要渗出血丝的地步。

“快救公子!”

祝叔弥将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强行推了进来,焦急万分,见她却一动不动,再次催促。

诸侯之子,方能称公子。

阿玄恍若未闻,盯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男子。

“你还站着做什么?”

祝叔弥性子本就急躁,见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了剑。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个不好,我不但杀你,还要连你族人悉数抵命!”

阿玄闭了闭目,按捺下心中的悲伤愤怒和掉头而去的强烈冲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还是迈步来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边,跪坐到他身侧,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扶他脉搏,随后叫人将那男子的衣裳解开。

这是一副精筋节骨的年轻躯体,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之感,只是此刻,他全身皮肤下的条条血管却贲突而起,纵横交错,火光中看去,就如爬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蚯蚓,情状骇人。

“公子到底是如何了?猎鹿回来,路上还好好的!”

祝叔弥手中的长剑坠地,额头不住地往外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阿玄未应,只从药囊的针包里取出一枚长针,从头部开始,认准体穴刺入,直到挑出血珠。

她忙碌了许久,那男子周身体肤下原本暴凸而起的血管仿佛得到了安抚,渐渐地平伏了下去。

终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阿玄对上了一双如同染血的的赤红眼眸。

“公子!公子!”

祝叔弥大喜,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在了他的身畔。

“你总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并未应他,依旧盯着阿玄,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感到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你出去吧。我无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哑。

祝叔弥虽还是不放心,但见他已经苏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终还是应了一声。

“好生替公子诊治,有重赏。”

出去前,他叮嘱了阿玄一声。

比起方才的那种态度,这回恭敬了许多。

毡帐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旧闭着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粗重。

……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还陷在昏迷里,灵台只残存了最后一缕清明。

但这缕清明唯一带给他的感觉,却是来自于那具血肉躯体的痛楚。

他的颅内如有针刺,而他浑身的血液成了一头来自地火深处的炽烈猛兽,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蹿走,没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随时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层薄薄的血管皮肤,喷炸而出。

他正经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过的痛楚煎熬,而这煎熬的来源,只是因为那一股在猝然间喷向了他的滚烫鹿血。

……

事情要从数日前的那场秋狝说起。

对于他来讲,秋狝能猎多少野兽,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操练士兵。

久不淬血,钝的便不只是戈戟,还有士兵的杀气。

秋狝进行的酣畅而淋漓,尔后顺利结束,按照预定,此刻他本应当和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一道,已经回了丘阳。

但是就在预备动身离开的那日清早,他改变了主意。

一头罕见的白鹿进入了他的视线。

发现它的时候,它站在远处一道高高的丘岗上。

初升的朝阳,正从丘岗后的荒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当那轮火球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染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阳里,一动不动地,仿佛正被这造化的神奇一幕给吸引住了。

这牲畜的四蹄修长,躯干健美,姿态高贵,尤其是头顶的一双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阳变幻的光晕,美丽异常。

他立刻就被打动了。

如此硕大的一头白色雄鹿,实属罕见,既然此行是为狝猎,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来,不如顺道猎了它,将鹿首割下带回,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收藏的战利品。

他当即命大队按照预定计划先行开拔,只留了亲随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将军祝叔弥却死活要和他同行,称此处边境,这几日的田猎,必定已经引起了楚国人的注目,绝不能叫他落单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执,便也随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来,猎杀这头白鹿,应当不算难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队便是。

但他没有想到,白鹿竟极其警惕,没等他靠近,撒开四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庚敖追踪着它,此后数次得以靠近,却屡屡总是被它逃脱。

如此一个耽搁,数日转眼便过去了,这头白鹿总似就在前方的不远,他却始终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猎到手的强烈念头。

终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踪到了白鹿的踪迹。

几番交道下来,他知这头白鹿异常机敏,为了避免它再被惊走,命祝叔弥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单独猎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终于追上,发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颈,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数日,终于得手,但在庚敖检视猎物的时候,才发现这头体型比寻常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观它腹部微鼓,乳,头胀起,似还怀有胎孕,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加上它体型硕大,所以并不显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贯喉,必是活不成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呦呦哀鸣,声含痛楚。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头怀有孕身的母鹿,他应当不会追猎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射倒了。

庚敖略一沉吟,也就抽刀,一刀割断它的喉管,结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割断鹿喉的瞬间,一股滚烫的鹿血,从被割破了的口子里喷涌而出,笔直地溅在他的面门上,灌入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识地吞咽下一口鹿血。

其腥其稠,远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气绝,他以唿哨唤祝叔弥等人前来。他们围着白鹿啧啧称奇的时候,他到近旁的溪流边清洗脸上被喷溅上去的血污。

那时他便觉得腹内异常,从那口鹿血下去后,便暖洋洋地发热。

鹿血自然是样好东西,除养生健体,他也曾听说过,公族里有亏虚的男子,常以饮用刚刚割放而出的新鲜鹿血来助闺闱之兴,有时为求得一头精壮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身后的不远之外,祝叔弥和丁厚成足几人,也正在谈论着没能集到鹿血,因他们赶来时,血已流失殆尽了。

他们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们赶到再割鹿喉,但语气带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内发热,应就是无意下去的那一口鹿血所致。

看来所闻倒也并非全是虚言。

只是他并不在意。

不过区区一口鹿血罢了,能将他如何。何况,他更不是不能自制之人。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轻看了那一口鹿血。

这头被他杀死的非公非母,既雌又雄的诡异白鹿,如此快的便在他的身上施加了来自于它的报复。

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感到非常不适了:腹内炙燥更甚,全身血液滚烫,如针一般地刺着他周身皮肤,又心跳如同擂鼓,热汗不停外冒。

但他不想让祝叔弥和两个随从看出端倪,忍着体内的不适之感,面上依旧若无其事。

回到驻地,因天近黄昏,决定先过一夜,明早再上路,他们便割下了鹿头,又剥皮架火烤肉。

他胸间却已气血翻涌,喉头阵阵发甜,几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不愿叫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便起身,避入毡帐。

纵横于千乘万军里的他,最后竟还是败在了那一口鹿血之下。

鹿肉烤熟,祝叔弥入内唤请他,才发现他已晕厥,双目紧闭,浑身皮肤滚烫,如同烧起了火。

祝叔弥大惊失色,更不知他怎突然就晕厥不醒,眼看唤不醒他,情状危急,命丁厚成足原地守护,自己纵马入了秭国边境寻医。

便是如此,阿玄才被挟带到了这里。

……

庚敖虽然苏醒了,之前身体里折磨着他的那种痛楚灼烧之感也渐渐地消去,但人依旧感到很不舒服,身体里的那种莫名炙燥,依旧在煎熬着他。

他实在不解,不过区区一口鹿血而已,何以竟就放倒了他。

身边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丑陋医女,应当就是在他昏迷的时候,祝叔弥从秭国找来的。

刚才苏醒的一刹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少女。两人对视的时候,在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憎恶。

她必定猜到自己是穆国人了。

秭人不喜穆人,这也没什么奇怪,何况,她想必应是被祝叔弥给强行带来的。

故他也并不在意。

庚敖闭着眼睛,依旧躺在那里,让这少女在自己的身体上继续施针放血,偶能感觉到她手指不经意地碰触到自己滚烫的身体皮肤。

那种冰凉而柔嫩的触感,分外的清晰,如雪片轻沾于火,带着凉意,无声无息地融散入肤。

他感到十分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