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1）
双腿交叠着，沈逸安有些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翻看着苏凛的病历。
在他看来，苏凛是个很特别的病人。
原本的心理咨询师，在业界似乎也小有名气，却不知道是运气差还是怎么的，竟然连着遇到了两次来访者的袭击，结果到最后，自己进了精神病院。
——当然，这并不是沈逸安觉得苏凛特殊的原因。
在沈逸安的眼中，苏凛的样子，简直就不像是个病人。
他太过冷静，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更快地拜托目前的状态——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他自己也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的，真正让沈逸安感到感兴趣的是，苏凛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感。
是的，疏离感。
也许苏凛自己没有察觉到，他看待周围一切的事物，眼中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
用一句文艺一点的话来说，就好像他单独处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和周遭的事物格格不入。
在遭到了来访者的袭击过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与不认同感，但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将之转换为对世界的不认同感，用以逃避这一切——沈逸安觉得，大概这就是为什么苏凛会产生那样的妄想的原因了。
只是，需要确定的是，在苏凛的心里，究竟知不知道，那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亦或者，和其他普通的病人一样，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脑中的一切？
沈逸安会这么想，实在是因为苏凛之前的态度太过奇怪。
他询问沈逸安的看法的时候，语气太过平静与淡定，带着了然与确信，让沈逸安没有办法轻易地下判断。
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沈逸安有些头疼。
也不怪他感到棘手，类似的情况，之前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心理咨询师进精神病院，还是很少见的。
——这是自然的，因为每一个心理咨询师，都有各自固定的督导师。
沈逸安的动作突然一顿，眉毛也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督导师？
沈逸安觉得，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低下头飞快地翻看着手里的病历，沈逸安的眉头越皱越紧。
到最后，他“啪”的一声合上病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种事情，居然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中吗？
将心里的震惊压了下去，沈逸安又打了几个电话，确认了一些事情之后，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惊讶与好奇。
到了第二天，沈逸安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就去找了苏凛。
“我记得，下一次会谈是在下个星期？”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沈逸安，苏凛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了手里的手机一眼，才将它一点点地塞进袖子里。
和沈逸安的上一次会谈在三天之前，而这种治疗性的会谈，最好的频率，就是一周一次或者几周一次。所以沈逸安这时候突然找过来，苏凛还是有些惊讶的。
看着苏凛的动作，沈逸安的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不是会谈，只是有些事想找你聊一聊。”却是一点都没有对苏凛的手机做出什么评论。
苏凛沉默了一下，才再次开口：“治疗中，应该避免多重关系。”
“但某些特殊情况，必须特殊处理。”沈逸安也不在意苏凛的态度，走到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比如，某个穿越到了别的世界的人？”
沈逸安的话让苏凛不由得愣了一下，一下子突然忘了该做出什么回应。
——治疗的新手段？
这是苏凛的第一反应。正如之前他表示了对汪文华所说的内容的信服一样，对病人的某些妄想表示信服，是治疗的一种手段。
而比起在一开始就说相信这种方式，一开始说不相信，后来再根据一些“证据”，表明自己被“说服”了，更容易取得一些人的信任。
“你的状态似乎好了很多，是因为那只手机？”也不等苏凛开口说点什么，沈逸安再次开口了。
苏凛的动作一顿，看着沈逸安那不含恶意的双眼，努力地将心中那不想说话的感觉压下去，也不回答沈逸安的问题，只是问道：“这是治疗的新手段吗？”
不管是不是这样，只要他的心里起了这样的怀疑，就会对沈逸安产生不信任感，进而影响到后面的治疗，倒不如一开始就问出来，弄清楚双方的意思，更容易处理接下里的情况。
“我很想说不是，但是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沈逸安的眼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所以你就当成这样好了——反正按照将你所说的，都当成真的来对待，也是一个不错的治疗方法，不是吗？”
“那如果将我所说的都当成真的，你觉得我的问题是什么？”抿了抿春，苏凛开口问道。
这是他迫切需要知道的，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不敢沈逸安是怎么想的，究竟相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他的做法，确实让苏凛松了口气。
胸口那沉重无力的感觉还没有消去，每说一句话，就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疲惫不堪。
“根据你所说的那些情况，能够看出来，你在这些世界里面，陷得越来越深。”沈逸安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居然也就真的这么给苏凛分析起来了，“在薛睿的那个世界，因为情感的投入，以及停留时间较长，你已经对那里产生了认同感。”
“所以，在离开那个世界之后，你的心态一时之间无法轻易地调整，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混乱。”沈逸安继续说，“但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又发生了谭诗凝那件事，让你的认知更加不清楚。”
“你想要融入这些‘穿越’的世界——所以你才会选择汪文华的弟弟这样的身份，但与此同时，你却又在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这些世界都是虚假的’，你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偏向哪一边，导致积累的问题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对此，我的建议是，找到一个能够让你产生归属感的东西，不管是来自哪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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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逸安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苏凛还是有些愣愣地坐在床上。
塞在衣袖里的手机沾染了他的体温，变得温暖了起来。
好一会儿，苏凛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往后仰靠在床头上。
——怪不得齐昊然的那些话，能让他从那种状态里面摆脱出来。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治好他的毛病，但齐昊然却给出了一条走出迷宫的道路。
想到这里，苏凛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哪怕是一团乱麻般的情况，齐昊然也总是有办法，为他从其中找到线头。
心里不由地一暖，苏凛将手机从袖子里掏出来，点开后看了看那未知号码发来的信息。
【阿凛，好些了吗？】
这个手机应该是齐昊然通过不知道什么方法送过来的，所以在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苏凛的第一反应，就是齐昊然发过来的。
于是，他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就回了信息。但是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已经过去一整天了，发出去的消息都如泥牛入海一样，一点回应都没有。
大概只是别人发错了吧？苏凛也只能这么想了。
毕竟，他和齐昊然指尖的联络，也就只能限制在刚到每个世界的时候——虽然按理来说离开一个世界之前的那段时间也可以，但想要准确地判断出要离开的时间，而且不发生任何意外，还是比较困难的。
——不过，即便没有办法与齐昊然联系上，单单这个手机的存在，就已经足够支撑苏凛了。
它的存在，就在不停地告诉苏凛，在那个世界，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能够让他产生归属感的东西。
正如沈逸安所说，他这两天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了。虽然还没有彻底摆脱那消极的感觉，但至少比起之前来，程度还是减轻了很多。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想整天都坐着，什么事情都不干的话，现在他大概就是会看一看手机，站起来走一走的程度了。
说真的，如果非要让苏凛在抑郁和躁狂里面选一个的话，他宁愿选择躁狂。因为躁狂的时候，自我感觉是良好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脑子里无时无刻地充斥着自己的无能——就连刚刚被沈逸安看到自己手里的手机，心里都会生出“是我太没用了，所以连个手机都藏不好”的想法来。
时时刻刻都必须和这种念头抗衡，苏凛简直觉得身心疲惫。
但偏偏，想要成功康复，这是必不可少的。
长长地叹了口气，苏凛强迫自己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活动室去，挑了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活动室并不算太大，里面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一些人，有些人凑在一起聊天，而有的人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也有的人在自顾自地不知道做些什么——看起来和普通的活动室，没有任何区别。
苏凛抬起头看着电视，目光却没有焦点，思绪也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经常被同学欺负的事情。
明明班里有那么多的学生，但只有他一个，似乎永远都不讨别人喜欢。所有人都把他看做是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好像只要和他稍微接触得多了一点，就会遭到污染。
苏凛记得有一次，有一个男孩直接拿着削尖的铅笔，□□了他的掌心，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反抗——他狠狠地咬了那个男孩一口。
可是结果，却是那个男孩的奶奶找上门来，硬是逼着他给那个男孩道了歉。
“我真没用。”
苏凛这么想。
后来，爸爸发生意外去世了，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妈妈操办的。
没有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就假装不知道，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种事情。
哪怕在那些所谓的“亲戚”欺负上门来，逼着妈妈把赔款分给他们，他也只敢躲在房间里，捂着耳朵，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真没用。”
苏凛在心里说道。
后来妈妈带着他搬了出去，一个人支撑着两个人的生活，哪怕在最拮据的时候，也没有让他受一点委屈。可他却连妈妈最后的日子，都没能陪在她身边。
“我……”
手臂上突然传来的震动让苏凛回过神来，他愣了好半晌，才有些迟钝地伸出手去扯了扯袖子。
原来他刚刚在出来的时候，有把手机塞到袖子里去吗……苏凛有些发愣。
又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苏凛才意识到，他现在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看一看手机上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发信人依旧是上次的那个未知号码，信息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却让苏凛一下子就安下了心来。
【是我。】
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苏凛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松感。
仿佛只要有那个人在，他就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一样——哪怕真的遇上了无解的情况，也总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
这真的，是一件让人感到安心，以及幸运的事情。
想了想，苏凛回复了一个“嗯”字过去，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将手机放到枕头底下藏好，苏凛仰面躺了下来，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胸口那股萦绕不散的抑郁感，已经消减了许多。但苏凛知道，只要过上几分钟，它们就会卷土重来，再次将他拉进消极的深渊里。
——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不陷入那自我否定的漩涡中去。
小时候，他一直被人欺负，但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班上最好的，特别得老师的欢心。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在你被欺负的时候，没有人来帮你。”苏凛听到自己说。
——不，有的。
齐昊然被揍得抱头打滚的样子突然浮现在眼前，因为打不过别人，最后没办法，只能拉着他一起逃跑，被人追着喊“怂包”。
“你确实很没用，连逃跑都得被别人拉着。”苏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可是，他后来硬拼着，把那些人都给揍了一顿。虽然代价是弄了一身伤，但那感觉，真的是无比爽快。
就是现在想起来，苏凛也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和以前面临的，是一样的情况。但是，偏偏在那之前，他就是提不起反抗的勇气。
也许，是因为有人站在身边的原因吧？
苏凛这么想。
也无怪乎支持疗法会在那么多的心理疾病中，起到那么好的效果。
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边，真的能改变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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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下来，沈逸安都在观察苏凛的情况——不仅仅是出于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关注，更因为他对苏凛的好奇。
在发现苏凛的所有资料中，都没有一点提到他的督导师的时候，沈逸安就觉得有些奇怪了——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苏凛所说的，那个能够影响到别人的记忆的能力。
于是，沈逸安去调查了苏凛毕业的学校，并托一些关系，拿到了和苏凛同届的学生的电话。
就连沈逸安都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会产生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竟然觉得，苏凛所说的，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从沈逸安成为心理医生以来，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比苏凛更离谱的妄想，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但他从来都没有生出过类似的想法。
他总是能够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些人的妄想，很少会被他们所影响。
但也许是苏凛的态度太过平静，一点也不像那些一说起自己的那些妄想内容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变得激动和神经质的病人，以至于沈逸安甚至都忍不住开始思考，他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存在可能性了。
而且，就沈逸安看来，苏凛的情况并没有严重到会出现妄想的地步——无论是躁狂发作还是抑郁发作，苏凛都显然没有够到“重度”的程度。
这些种种有些古怪的迹象，让沈逸安终于还是忍不住拨出了那些号码。
而让沈逸安感到震惊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对苏凛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在沈逸安给出确切的形容词的时候，对方才会“恍然大悟”，苏凛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穿越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沈逸安无法确定，他没有办法证明苏凛所说的是对的，却也没有办法证明，他所说的是错的。
到了后来，甚至都有些把他自己给绕进去了。
——说到底，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本顺着患者的妄想进行治疗，本就是一个时常要用到的方法。
很显然，苏凛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他给出了建议以及治疗方案之后，苏凛就无比积极地配合了起来。
而沈逸安也就那样看着苏凛的情况，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不过，沈逸安倒是觉得，在这其中，苏凛的那只手机起到的作用，比起其他的东西，都要大得多。
那大概就是苏凛找到的，与现实之间的“支点”了。
“你知道吗？到了现在，我都忍不住要相信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了。”沈逸安坐在苏凛的对面，脸上带着些许笑容。
苏凛真的是他遇见过的所有病人里面，最让人省心的一个了。只要他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一说明清楚，苏凛都能够将所有的事情做到最好。
而他的做法，效果也是很显著的。
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苏凛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虽然为了预防反复发作，他还必须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但沈逸安倒是觉得，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因为很明显的，苏凛已经彻底地弄清楚了自己的定位，也知道了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都没有吃过药，仅仅接受了沈逸安的心理治疗而已。
用苏凛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更大的问题在身体上的话，穿越的时候换了个身体，情况应该会好很多吧？看我的样子，就知道心理治疗才是重点了。”
但是即便苏凛的情况在不断好转，可是他的“妄想”症状，却一点都没有减轻。这也更让沈逸安确定，苏凛所说的那些话，和他的病——至少和双相障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这话你还是等我突然失踪的时候再说吧。”听到沈逸安的话，苏凛挑了挑眉，“说不定那个时候，你的病历上就会写着我已经出院了呢。”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就不用纠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了。”沈逸安也笑了，他站起身来，脸上带着诚挚的神色，“祝贺你战胜了自己。”
“虽然这话很官方也很空，”苏凛也站了起来，看着沈逸安，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但是，谢谢。”
不管沈逸安究竟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沈逸安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这一生感谢。
苏凛很清楚，如果没有沈逸安——或者沈逸安选择了其他的治疗方法，想要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认同的话，他是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的。
“真的，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