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1/1)

警车开到医院的时候,宁凛的意识已经几乎模糊了。

他仅剩下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拉着匡语湉,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车,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匡语湉一直流着泪,跟着跑到急救室门口,宁凛把她的手抓得很牢,她嘴唇紧闭,去掰他的手指。

掰不动,越掰他抓得越用力。

“宁凛,快放手。”

他没有动,眼睛闭上,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匡语湉一下就崩溃了,她满脸是泪,哭着去拉扯他的手腕,“宁凛,你放手,快放手啊——”

医护人员无言地看着眼前独臂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经验告诉他这男人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结果被他们这么一搞,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最终江喻上前分开了他们。宁凛被送进了急救室,他们坐在外面的走廊长椅上等待。

急救室门口人来人往,跟电视剧里一点也不像,匡语湉和江喻坐在木椅上,两个人都垂着头不说话,和周围的焦灼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头顶白花花的光落在光洁的瓷砖上,反射出冰冷的一道光弧,生和死在这里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寂静里,江喻忽然开口:“我想起你了。”

匡语湉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很红。

江喻挺了挺腰板,沧桑的脸上闪过追忆,他回想,说:“很久以前,大概是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我记不清了,阿凛给我看过你,那会儿你还是个高中生。”

他的声音传到匡语湉的耳朵里,却隔着层东西似的,她看着就快失去理解能力了,含糊地嗯了声。

“你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我见了你几次,都没认出来。”江喻摇摇头,露出头顶几缕花白的头发,“我早就该想到是你的。”

不怪他,那个篮筐下的女孩长的什么样,江喻忘记了,姚起东也忘记了,毕竟真的已经过去太久。

江喻说:“阿凛是个挺狠的人,对敌人狠,对你也狠,但他最狠对待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他仰起头,问:“那些事,他和你说过了吧?”

匡语湉手握着,微微点头,无声地用唇形做出“冰毒”两个字。

江喻用手遮住眼睛,伛偻着身子,他看起来仿佛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那东西会影响肠胃功能,从食欲减退、胃部胀痛开始,慢慢发展成胃炎、胃溃疡,甚至胃癌。”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匡语湉坐在他身边,麻木地听。

声音进到她耳朵,但好像进不到她的脑子,江喻的音量不算高,但字字句句都清楚地穿过嘈杂,落到她的耳中。

“宁凛是被逼的,没办法,逃不过的。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没有人样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长期压抑的环境和刀口舔血的生活,还有这几年的吸毒经历让他变成了一个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疯子。”

“他越来越暴躁易怒,阴晴不定,记忆力下降和食欲消退只是最初的征兆,随着戒毒治疗的深入,他自身的信仰和对毒品的渴望产生了严重的碰撞,有一段时间甚至出现自残倾向,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他会拿刀划自己,或者用头去撞墙。”

所以他们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在治疗室内的墙上和地上都铺上了厚厚的海绵。

有的时候,逼不得已,他们会把宁凛捆在床上。

那时候他的免疫系统和器官功能已经受到了损害,他们害怕他出现脑淤血或肾衰竭,更可怕一点,感染尿毒症,或者直接心脏衰竭。

江喻日夜担心,只想他能好一点。但宁凛毒瘾发作的时候,完全就是头野兽,那种可怕又可怜的模样连江喻都不愿意去回想第二次。

他后来已经在求他了,“阿凛!撑过去,你不要忘了,你说你想回家,你说还有人在等你!”

宁凛明明答应过他,会活着,会活出个人样。一日叁餐,七情六欲,长命百岁。

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算怎么回事!

江喻感到心痛,他的心都快痛死了,他很多次都恨不得去老街找到那个女孩,不背遗书给她听,就把她带过来,她要是不肯他就绑着,枪顶在她脑袋上逼着,让她看看宁凛,什么都不用做,就陪着他。

但宁凛不同意,他也有清醒的时候,次数不算很多,但只要清醒了,他就会变得很安静,也很执着。

他不许任何人去动匡语湉,他说他现在这个鬼样不配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他很想她,宁凛想匡语湉想得快死了。

“有一次他清醒过来,忽然叫了我一声,对我说‘老师,我想要一幅画’。”

江喻无声地叹了口气。

省厅犯罪研究室的侧写师特地赶到了寮州,和宁凛进行了很久的交流,然后把一副人物画交给了他。

画中人是个女孩,眉眼清丽,扎着高马尾,回头对画外的人笑。

可宁凛接了画,却说:“好像不太像。”

侧写师接了任务来的,要他说哪里不像,他再好好修改。

宁凛盯着那画看了很久,最终摇摇头,说:“算了,就这样吧。”

江喻去看他,他把画放在枕头底下,躺在床上睁眼看天花板。

脸上挂着一个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表情,“老师,我感觉我好像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他拍了拍枕头,“好像挺像的,又好像不太像,他把画给我看的时候我都懵了。”

江喻能理解,这不一定是毒品给他造成的影响,他说:“忘记一个人长什么样很正常,都这么久没见到了。”

“可不应该啊。”宁凛摇摇头,“我怎么会忘记她长的什么样子呢,不可能啊。”

江喻说:“女大十八变,况且这么长时间了,她肯定和当初你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

宁凛一愣。

他没说话,伸手又把那画拿出来。

半晌,他摇摇头。

“不会的。”他沉声道:“她不会变的。”

……

江喻说:“毒品对阿凛的身体器官造成了不可逆的急慢性中毒损害,他的机体功能已经无法完全恢复了。”

匡语湉低着头,很安静。

她听见了,但她现在已经丧失了思考,甚至江喻说的那些话在她听来都觉得无关紧要。

吸毒又怎么样,发疯又怎么样,他就算可能早就是个废人了那又怎么样!

海洛因还是冰毒,这重要吗?重要吗!

匡语湉深深吸气,低声说:“我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江喻偏过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戒掉毒品,那些戒毒成功的人,只是因为他们内心渴望的东西比对毒品的渴望还要强烈上一万倍。他那时候想重新见你想得快疯魔,比吸毒还渴望,你才是他真正的毒品。”

说完,江喻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匡语湉——一张银行卡。

这男人是真不懂浪漫,留的遗书里不会讲好话,给的遗物也简单粗暴,就只是钱。

如他所言,不算多,但这已经是他毕生的积蓄。

“就几万块,你先收着吧,密码是你生日。”

匡语湉沉默着接过卡。

江喻又说:“我马上就要走了,以后我会定期往这张卡里打钱,一直到我去世那天。你……”

他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似乎觉得这要求很强人所难,但还是豁开面子继续说下去,“你不要嫌弃阿凛,他真的吃了很多苦,不管以后你们会怎么样,你多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吃点东西,可以吗?就算我这个老头拜托你了。”

匡语湉握着卡,声音发涩,“不用您打钱,我有工作,我……”

江喻摇头,“这是‘父亲’给‘儿子’的,不是雇主给护工的,你不要反驳我。”

他做了很多年的教授,言语之间有种不怒自威,匡语湉也很疲惫,没有再和他争执,默默地收起了银行卡。

又过了一阵子,急救室门开了,医生走出来,问:“哪位是家属?”

江喻和宁凛一同上前,江喻抢了先,说:“是我。”

医生对着结果开始例行公事般说着,语调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匡语湉捏着手指听得很恭敬,宛如听班主任训话的学生。

医生讲的很多词汇被她忽略,听到的就只有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作响。

胃溃疡、持续呕血、肝损伤……

和这些一比,软组织挫伤反而是最轻微的。

江喻皱眉听着,医生讲去讲去,身边的人忽然转头走了。

她脚步快速,行走匆忙,差点撞上闻讯赶来的姚起东。

姚起东闪身让开,想去拉匡语湉的手臂,没拉着,扯着嗓子问:“喂,阿凛没事吧?”

匡语湉不回答,闷头往病房走。

她来到病床前,宁凛的这些症状还没到进icu的地步,但病房里也只有他一个病人。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眉心紧蹙,仿佛又陷进了黑暗的梦魇里,又仿佛幽灵飘荡在地狱烈火中,不得往生。

匡语湉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搬了把椅子坐他身边,静静等他醒来。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但很清醒,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到那晚自己查的手机资料,讲到了缉毒卧底的问题。

那几条回答里有一条很醒目,就说缉毒卧底真惨,对他们来讲,殉职可能才是最好的下场。

死了好,不用活受罪,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有家不能回。

匡语湉想哭,但再哭不出眼泪,她的心已经疼到快没感觉,呼吸深深浅浅,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只手伸过来,抚上她秀气的眉,指腹顺着眉毛滑向眼睛,抹去了她的眼泪,原来她还是哭了。

“别哭了。”

匡语湉攥着宁凛的手,一抽一抽的,她说:“我还以为你,你又……”

宁凛笑了,问她:“怕我死?心疼我了?”

匡语湉抽着鼻子,“我知道你有苦衷,没关系的宁凛,都过去了。”

全都过去了。

他脱离沼泽,重回人间。

他们还有很光明,很美满的余生。

可是,真的全都过去了吗?

程寄余、宁冽、贺望岐……还有很多在天上的无辜的人,他们真的都过去了吗?

宁凛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没了力气,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再也撑不住伪装。他其实早就一无所有,悔恨和痛苦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有些事被瞒过去了,可他的良心过不去,良心欠的债,这辈子都难还清。

但他觉得,他至少还有匡语湉,他被她当成宝贝,她给了他无限的英勇,也让他生了无限的怯懦。

宁凛干燥的指尖握着她的手,手背上还插着针管。他的嘴唇很白,泛着一层干皮,轻声说:“我杀过人,很多人……”

匡语湉把他的手捧在手心,点头道:“我知道,他们都是坏人。你是警察,是警方派去缉毒集团的卧底。”

宁凛苦笑,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语气里有种放弃的颓然。“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唐骞手底下的一个叛徒,但他其实只是个学生,为了替他妈治病,逼不得已才做了这个。他被警察抓了以后,扛不住审讯把唐骞的手下给招了……后来他妈要死了,他非要回医院见她最后一面,前脚刚进的医院,后脚就被带到了我们面前。”

……

唐骞自认为自己是个仁义者,只把毒品当生意,他喜欢念佛经,手上常年戴着佛珠,珠子被他摸得油亮,他看起来慈眉善目,长的也是每个慈善家千篇一律的仁慈面孔。

可他做的事情真不善良,所有的血腥都让贺望歧那条狗做了,贺望岐是他的刽子手,但每一个死亡的号令都是他亲口下的。

那天贺望岐照例要清理门户,唐骞却阻止了他。

他把枪丢给宁凛,话很温柔,说:“小宁,来,练练胆量。”

那学生已经心如死灰,他早知道他妈已经死了,也清楚自己这些年的交易量足够让自己判个死刑,左右都是死,反而不怕了。

他看着宁凛,眼神很淡,“你想杀就杀吧。”

贺望岐嗤笑,“还挺傲。”

唐骞看着那学生,忽然说了句,“和阿程挺像的。”

阿程,就是那个死在西南边陲的卧底程寄余。

他的死因是自杀。

程寄余在唐骞身边待了很多年,大抵是实在想念家人,在最后一次递出消息后,他小心翼翼地回去看了眼妻子,只是一眼,就一天,没想到被贺望岐给发现了。

程寄余当初加入他们团伙,说他和妻子的感情早就已经破裂了。

贺望岐起了疑,顺着这条线去查,很快就查出来他是卧底。

他勃然大怒,把程寄余的妻子和孩子都给绑了,程寄余刚开始还不承认,企图以此保全妻儿,但贺望岐那个变态,当着他们的面就要强奸他的妻子,还逼着他的孩子吞碎玻璃。

小孩儿满嘴是血,浑身抽搐,看着他一直叫爸爸。

贺望岐拿过枪,枪口朝着他们母子,上了膛,递给程寄余。

“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杀了他们。”

而此时,唐骞就端坐在上位,宛如一个局外人,默默看着这一出闹剧。

是的,闹剧。

他是个仁慈的魔鬼,在他的眼里,杀人只是一出闹剧。

程寄余很痛苦,手指颤抖着,浑身发冷。

他试图冷静,试图理智,但根本没有用。

最后他选择了妥协,他放下枪,跪在唐骞的面前磕头,承认了自己是卧底,求唐骞放过他的家人。

可把头都给磕出血,粘稠的液体糊了眼睛,唐骞还是不说话,看他的眼神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妻子和孩子不知何时被带了出去,空旷的房间只有他们几个人。

程寄余绝望了,他拿着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对唐骞说:“求你。”

唐骞笑了声,意味不明。

这声笑代表着他在这场游戏是绝对的主宰,绝对的赢家。只要他想,警察就斗不赢他。

程寄余扣动扳机,砰一声,血腥四溅,他倒在地上,抽了好一会儿,终于死去。

贺望岐嫌弃地踢了踢他的腿,“哥,他老婆孩子呢,怎么办?”

唐骞像是看累了,打了个哈欠,随意道:“你处理吧。”

……

程寄余自杀了,他的父亲被枪杀了,妻子和孩子被热水活剐了。

而现在,轮到宁凛了。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学生的脑袋,宁凛握着枪,对死亡是那么恐惧,恐惧到作呕。

贺望岐嘲讽地看着他,“怎么,舍不得?”

话锋一转,又说:“还是说,你也是条子?”

这话说完,唐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坐直身体,打量着他。

贺望岐:“哥,我早说了,宁冽他……”

砰。

刹那间,鲜血喷溅,在宁凛的脸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

学生倒在地上,很快死去。

原来从活人到尸体,只需要那么短的时间。

唐骞很满意,松了身体,沉声道:“望岐,你别总跟小宁不对付。”

宁凛拿着枪的手放下,神色很冷漠,但胃里翻涌出一阵阵绞痛,手里的枪变得很烫手,脊背却爬上阵阵冷气,浑身有种脱了力的疲惫和痛苦。

他想吐,但不敢吐,只死死看着学生的尸体。

其实警校里有教过,第一次杀人,不应该仔细地去看尸体,否则极有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

但宁凛没办法不看,那学生死的时候脸着地,正好朝着他,死不瞑目,眼里依稀可见他的倒影。

那一刻宁凛就知道,他迟早要下地狱。

或者说,他已经在地狱了。

弥漫的硝烟散去,宁凛盯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刚刚轻轻动了一下就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那个人应该也有朋友,有亲人,有值得自己敬重的老师。

可能也有自己的小葡萄。

而他现在已经死了。

是他开枪杀了他。

……

宁凛在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他说:“我觉得我应该不得好死,没想到命大,没死成。报应也很轻,只是没了这只开枪的手,这么一想,老天爷也没多公平。”

匡语湉趴在他的胸膛前,默默摇头,她说:“不是的,宁凛,那些真的都过去了。”

宁凛的眉宇里有着久久不散的阴冷,他问:“你会害怕我吗?”

匡语湉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不怕。”

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害怕。

宁凛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深,他笑了笑,举起自己的左手,安抚一样地拍拍她的脊背。

他的话很淡,也很冷,他说:“可你知道吗,就算是被逼无奈,我也确实杀过无辜的好人。”

匡语湉一下愣住。

她不自主地抬起头,被宁凛一把按住,死死摁在肩上。他不让她看到他的脸庞,也不让自己看到她的表情。

“当年那个开枪击杀宁冽的狙击手,我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