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步(1/1)

凌顾宸要把祝笛澜接回半山别墅,廖逍不同意。

“你知道他查到了什么吗?六十年前你父亲贿赂军政司长并且暗杀他的证据。他找到了两个政府内部人员,他们手上有直接证据。就算不能翻案,泄露给媒体也足够我们喝一壶了。”

“当年为什么还会留他们活着?”

“他们同样身兼要职,牵涉其中。收了巨额封口费。”廖逍的语调颇有些打趣,“现在两个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大概是良心发现。你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是谁?我叫人处理。”

“我已经派人监视。但韩秋肃手里到底有多少此类信息,我都摸不清楚。不能轻易下手杀了他,就只能想办法先牵制他。”

“早些年就该杀了他。”

“那时还只当他是个普通的雇佣兵,没想到他父母的事……白给了他那么多年的时间搜集证据。”廖逍轻叹一声,“好在他对笛澜还算心软,应该有商量的余地。”

凌顾宸揉着太阳穴,烦恼地说,“你也该替笛澜想想……”

“你当初如果不执意放孟莉莉出国,我也不会逼她到这一步。笛澜就在这住着,韩秋肃会回来找她。”

凌顾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生着自己的气。

祝笛澜很快又变回了刚怀孕时的憔悴模样,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与凌顾宸说话时也爱答不理的。

他看得出她有沉重的心事,心疼却无法做什么。

韩秋肃再来的时候,她已经有隐隐的预感,所以在看到廖逍的车时,只是轻叹了口气,默默走到庭院的长椅上坐下。

这地方僻静得让人心慌。她抚摸孕肚,到了八个多月的时候,婴儿长得很快,因而她总觉得身体不适。

韩秋肃慢慢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她没有看他。

“笛澜……”

“你不该来的。”

“我不知道你怀孕了,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别说气话。”

祝笛澜终于转头看他,“你一直都觉得我是顾宸的情人。那我现在说这个孩子是他的,你有什么好惊讶的?”

韩秋肃满脸歉意地低头,“以前是我误会你……”

她红了眼眶,移开目光。

“笛澜,我不想让你再一个人承担这件事,我会负责。”

“我不需要。”她控制着,才让声音没有那么哽咽,“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等他出生了,我就会把他送走。”

“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一定会想办法,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我已经做了决定,你的出现并不会改变什么。”祝笛澜起身准备离开,“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韩秋肃抓住她的手臂,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退却的肯定,“这是我的孩子,我也有决定的权力。我不同意你把他送走。”

祝笛澜突然没法克制愤怒,“你的孩子又怎样?你能做决定吗?我的人生都操控在别人手里。这是我的孩子,一样由不得我。把他送走,是我为他唯一能做的安排……”

她哽咽着忍住眼泪,放低了声音,“你想因为这个孩子就被这里的人牵着鼻子走吗?到那个时候,你保护得了谁?”

“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多。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会想一切办法为你做安排……”

“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才是对我们的孩子最好的安排。”

祝笛澜知道劝不了他,愤怒的声音里夹了一丝绝望。她甩开韩秋肃的手,独自回了房间。

韩秋肃静静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即使两人之间的过去有多不愉快,祝笛澜都清楚自己没有怪过他。

她深深地爱过他,原以为这份感情可以慢慢随时间淡逝了,这个世界却又在重新见到他的那一刻好似天崩地裂。

她站在窗边,看着韩秋肃与廖逍又说了几句。她的眼里满是忧愁,回过身,看到了在她身后站着的凌顾宸。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好像又成了陌生人。

“孩子是他的,对吗?”凌顾宸缓缓开口。

祝笛澜知道撒谎也没用了。

“你答应过把孩子送走的……”她努力让语气显得强硬,但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强硬毫无用处,因而成了颤抖的无助的哽咽,“你要做到。”

凌顾宸没有回答,只是想像以前那样轻轻牵她的手安慰她。

祝笛澜把手抽出来,她望进凌顾宸的眼里,她看得见他的无奈。

她瞬间难过地流下泪。

“即使把孩子留下,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凌顾宸轻声说。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

“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到。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这一辈子都是你们的棋子和筹码。可是,你不要再利用我的孩子。”

她的重复显得无力又绝望,“真的求求你……”

“笛澜,别那样想。”

她已然泣不成声,“你不要拿孩子要挟他。我会跟他谈……你放过我的孩子……”

凌顾宸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刺着,不至于流血,可是不断有细小绵延的疼痛感。

他看了她一会儿,知道此刻他说什么都无益,只得转身离开。

祝笛澜哭得没了力气,艰难地在沙发上坐下。她捂着肚子,分不清此刻的疼痛来自腹部还是心脏。

一份黄色文件袋被甩到廖逍面前,他轻轻转了转椅子,神情轻松又不屑,缓缓伸手拿起那份文件袋。

凌顾宸在他身旁站着。韩秋肃无视他凶狠的目光,只是坚定地看着廖逍,眼里满是杀意。

“你开条件。我要带她走。”

“你想得美。”凌顾宸果断回绝。

廖逍瞄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手里的文件袋上。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两张纸,细细读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丝微笑,不急不缓地说,“你这要求我很难答应。”

他把纸放回文件袋,反扣在桌面上。

“我不会让你带走她。但你可以把孩子带走——不过,把孩子从亲生母亲身边夺走终究很残忍,所以我们都不能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

韩秋肃看着他挑衅的微笑,没有说话。他身上的杀气好似笼罩出一片黑色。

凌顾宸阴沉着脸看一眼桌上的文件,随后又盯着韩秋肃。

“你还有很多时间考虑,也可以暂且把这些事放一放。”廖逍貌似诚恳,“笛澜怀孕以来身体就不好,你何必再刺激她?”

“你要是不逼她,她至于这么难过?不用装好人。”

廖逍笑笑,“你要是体谅她的难处,不如就听她的话。”

韩秋肃皱眉。

“她之后会一直住在心湖,你若是真的记挂她,就多来看看。你出入自由,让你在我的界限内活动,我确实很安心。”廖逍微笑,“至于以后我们的合作,来日方长。”

韩秋肃俯身,双手撑住桌子,极具威胁地说,“你真是商人。我都看得出笛澜敬重你,你倒是把她拆了一件一件卖。”

廖逍坚定地说,“她是我要留在身边的人,所以你带不走。至于这个孩子,我不在乎。”

凌顾宸冰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我也能让你看看,如果我决心带走她,你拦不住。”

“爱一个人,未必就了解她。我想,叁天以内,我应该可以听见那两个老骨头升天的消息了吧?”

韩秋肃径直离开。凌顾宸拿过桌上的文件,迅速扫过。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看到韩秋肃的车以后,祝笛澜径直朝他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说,“陪我去湖边走走。”

韩秋肃原想温柔地笑笑,可看见她的表情,只得作罢,跟在一旁。

没有保镖跟着,两个人慢慢走到湖边,韩秋肃一直有些担心,想要伸手牵她,但她疏离的神情阻止了这一切。

湖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夏天独有的欢乐氛围,与祝笛澜的心情十分不相称。

她看着湖边嬉闹的人群,心情愈发低落。

她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才淡淡开口,“你是不是不会听我的?”

韩秋肃不敢离她太近,又怕她摔倒,因而一直留心着地上的碎石。

“笛澜,我欠你一个道歉。”

“你不欠我。一开始就是我骗你。”

“我知道。可现在……”

“如果那时候我死了,你会后悔吗?”祝笛澜止住脚步,看着他。

韩秋肃没有回答。

“你不会。”祝笛澜依旧没什么表情,“所以你现在也不要愧疚。”

韩秋肃许久没有回答。

“你就当这个孩子不存在。你要我付出代价,可以。等我安置好他,再慢慢清算我们之间的事。不论我做过什么,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你现在出现,只会打乱我的计划,毁掉我孩子的人生。”

“你想我怎么做?”

“离开。不要再在这里出现。不要接受他们的任何条件。”

“你让廖逍把孩子送走,这个孩子依然被他握在手里。”

“只要你不在乎,他就没法利用这个孩子……”

“我没法不在乎。”

“那你为了这个孩子,就要做到不在乎!”

“这不是我最在乎的……廖逍当然看得出来……他用你跟我谈条件,就已经足够了。”

祝笛澜怔怔地看着他,她试图说点什么,却只觉得无力。

“笛澜,我知道你做的事大多是被迫……所以我也想不通我怎么会那么恨你……过去几个月我离开泊都,一来想查清凌剑坤以前的勾当,二来也想忘记你……现在看来,只有前者有些成效。”

祝笛澜看向一边,她觉得自己快要流出泪来。

“你不要骗自己了。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所以我现在后悔了。那天我对你做的事很可耻,对不起。我很后悔。但我也谢谢你愿意留住我们的孩子……”

“我愿意?”祝笛澜红着眼眶打断他,“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我编出我被轮奸,不知生父是谁这样的屁话他们都不在乎,从一开始这就是要用来耍弄你的手段。你怎么可以明知这是个陷阱还往里跳?”

“我知道你独自承担了这一切。我已经离开太久。之后的一切,由我来负责。我会想办法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

祝笛澜有些不安,“你以为你可以做到,可是……”

“很多事确实不好说。比如我以为我不爱你了,”韩秋肃轻轻牵她的手,“你以为你没办法脱离这个地方。”

祝笛澜任由他牵着,只觉得树叶间照射进来的光芒刺得她忽然有些睁不开眼,让这个场景虚幻地像个梦境。

“我只需要你信我。”韩秋肃温柔又坚定,“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希望,我是你的依靠。”

祝笛澜跟着他慢慢地走,语气没有之前那么生硬,“秋肃……”

韩秋肃把她的手攥得紧了些。

“拿家人威胁别人的事,我干得可不少。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单方面交易……我不想这事落在你我身上……”

“我做错了事,我需要惩罚,也要弥补你。我现在做的选择,都是为了你。与其他人没有关系。你不要担心。”

祝笛澜看着他,仿佛又感受到以前那种,惶恐中带些微小的快乐与满足。

她与韩秋肃在一起时,大部分时光都是如此。

对于他们的相爱,她想不出是幸还是不幸。

一直以来,她就像一只惊恐的小鸟,在一片暴风雨里疯狂地找庇护所。韩秋肃的爱是久违的阳光和温暖。

可当她也爱上他以后,她真正害怕的便不再是自己的安危了。祝笛澜也想尽自己的力保护所爱之人。

她抽出手来,轻叹一声,转身慢慢回别墅。韩秋肃看出她的忧虑未散,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

她总觉得这几天她的身体很不适,兴许是睡眠很差,导致她总是感到疲累。

她腹中的胎儿生长迅速,他每动一下,祝笛澜就觉得不安又愧疚。

室外的青石板楼梯设计得有些不平整,祝笛澜每次走时都小心翼翼。

孙姨扶着她,“家里的楼梯都加铺了毯子,室外这里,因为明天有台风预警,所以过后再铺,你不用怕。”

“嗯,我总是多心。”祝笛澜无力地笑笑,“明后天天气不好,我也不出门了。”

她瞄了一眼身后,“孙姨,麻烦你送客。”

“廖叔要留韩先生吃晚饭。”

祝笛澜烦恼地叹气,不再说话。孙姨看出她的忧愁,也很是心疼。

她对韩秋肃客气地说,“韩先生,这边请。”

韩秋肃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妇人,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年纪,但是精气神很好,因而显年轻。

她的神情有这里的人都极少带着的善意。

韩秋肃不言语,跟着她进了餐厅。祝笛澜不想加入,但廖逍出来同她关切地说了两句,她也不得不在餐桌旁坐下。韩秋肃坐在她身边,凌顾宸坐在她对面。

她感受得到凌顾宸一直在看自己,可她只一味盯着眼前的碗,想把自己从这个场景里抽离出去。

孙姨回厨房忙碌,佣人们陆续端出菜来,桌中间放着一大碗奶白色的诱人高汤。

“笛澜,你气色不好,”廖逍和善的神情里满是关切,“你现在身体要紧,不要费神担心其他事。”

祝笛澜抬眼看他,廖逍的承诺和安慰对她来说举足轻重。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垂下眼睛。

“你和这个孩子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廖逍貌似在对她说,眼睛却看着韩秋肃,“父亲是谁都不重要。”

韩秋肃冷冷地看着他。凌顾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把眼睛盯在祝笛澜身上。

前几个月与他在一起时,她明明那么开朗,好似没什么忧愁,脸色圆润也胖了些。

这不过短短几天,她脸色又像刚怀孕时那样灰蒙蒙的,也不怎么笑了。

凌顾宸生气又心疼。

佣人站在一旁,为四人各盛了一碗炖猪肚高汤,汤汁熬成奶白色,散发着诱人的浓香。祝笛澜用勺子搅了两下,舀起一勺尝。

浓香的汤汁里带一丝轻微的白胡椒的辛辣,十分开胃。

其他叁人都没有动,廖逍对韩秋肃说,“你现在应该哄她开心,而不是给她压力。”

韩秋肃没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可能都无法消除她心里的担忧,为此他也很自责。

廖逍也喝起了面前的汤,“之后的日子我都让笛澜说了算,她想见谁,想做什么,依着她的心情来……”

祝笛澜心下有些烦躁,不想看他们也不想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汤里的白胡椒味猛地钻进了她的喉咙,像是有粒细小的尘埃附在了那里,痒得她难受。

她轻轻咳了两声,她喉咙里的异物感却忽然辛辣起来。

韩秋肃轻拍她的后背,祝笛澜抽了两张纸巾捂住嘴,把脸侧向一边继续轻咳。

这份难受颇有牵一发动全身的样子,她很快有了反胃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孕吐了,于是慌乱起身要去洗手间。

韩秋肃迅速跟在她身后,凌顾宸也下意识地起身。

“孩子父亲需要体会到她的辛苦,才会心甘情愿为她妥协,”廖逍幽幽地说,“你对笛澜的关照可以打住了。”

凌顾宸停住脚步,皱眉看着他。廖逍显然十分喜欢这碗汤,又自顾自盛了一碗。

孙姨看了眼桌上的菜食,走到一旁轻声训佣人,“以后不要给祝小姐吃这么刺激的东西。”

佣人微微点头,孙姨也跟到洗手间里去。

祝笛澜能吐的东西并不多,但她的吐还带着严重的咳嗽。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却抹不掉这难受的辛辣微痒。

每咳嗽几声她就要吐,到最后吐得只剩下水了。她眼里不自觉地奔流出泪来。

韩秋肃一直轻轻扶着她,这让她更加难受。

她不想他看见自己这脆弱的模样。可她又是如此疲累,她攥着纸巾的手微微颤抖着。

当她的咳嗽终于有所缓解的时候,她静静跪坐在地上,闭上眼祈祷这一次的孕吐应该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脸上挂着泪,可她没有哭,也无力抹去泪水。她想靠在韩秋肃身上休息,可她硬是逼自己直挺挺地跪着。

韩秋肃给她接了杯水。她的咳嗽又复发,咳得脑壳都疼了,又吐了一阵,才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

韩秋肃把她揽进怀里,“我在。”

祝笛澜终于支撑不住地靠着他,“我想躺会儿。”

韩秋肃抱起她,孙姨心领神会地指指祝笛澜的房间。韩秋肃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祝笛澜侧躺着,让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以后她才睁开眼。

韩秋肃一直轻轻摩挲她的手臂和后背,看到她睁眼,他问,“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

“可是你吐得很厉害。”

“孕吐。比刚怀孕的时候好多了,现在只是偶尔吐。没事的。”

韩秋肃低头,祝笛澜看出他脸上的懊悔和心疼,她轻轻握他的手,“秋肃,怀孕这事偶尔让我不好受,但我其实一直都很好。你不要怪自己……”

“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父亲,我也会弥补你。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你。”

祝笛澜心绪复杂,她心理那一小块脆弱的角落让她很想抱住韩秋肃好好哭一场,但理智告诉她自己不能这样做。

让韩秋肃心生愧疚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只得一直沉默着,这份愁苦的静默流转在时间里给人沉重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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