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1)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プ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怜,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方才扶出园门进上房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上卷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9764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た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た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だだ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も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有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就不问你往那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も了两声,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杖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挣扎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上卷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5607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他去了簪环,看他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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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n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l

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

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て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ノ玉毁珠,小盗不起,

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

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

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

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

矩,っ工ぽ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

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

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

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