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1/1)

下卷 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数:6712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カ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象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得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象.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象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象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象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数:8754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是太太主意,叫你这么办去.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个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晚上贾政回家,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出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听着鸳鸯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泪来.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若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我今儿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敢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见园里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象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欢喜,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ヌ,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よ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得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象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顽,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象是顽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摆在那里去了?”宝玉道:“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到底找啊。”袭人,麝月,秋纹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吓我们顽呢,你们给他磕头要了回来,若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把什么送给他换了出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先别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等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里的人吓得个个象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谁知那块玉竟象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呢?”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完了。”大家点头称是.

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了环儿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环儿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南安王府里听戏去了呢,便说那日丢的.”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得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得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生恐袭人真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里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问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便不问的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过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得泪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跟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谁是好的.但是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过来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题.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去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什么,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数:6892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

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袭人,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里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写明送玉来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象倒象,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象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数:7031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问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r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7,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吧。”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袭人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