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1/1)

心字香烧,谁敢望鸾颠凤倒。尧舜心肠,时怜却汉宫人老。

炀帝念完赞道。“色韵性度,跃跃如纸上出。”萧后笑道:“不但做得有情有致,且为陛下今宵下一速帖。”夏夫人道:“蒙娘娘降临,已出万幸,焉敢更有他望?”炀帝又看下去,写着“迎晖院臣妾罗小玉谨呈御览”,印章上是“佩声氏”,是绝句两首:

亭西小院灿名花,岂比寻常富贵家。

染尽上林好风景,瑶琴一曲胜琵琶。其二:

别样新妆懒画容,玉山颓处两三峰。

误言姚魏堪为侣,还让官花报九重。

萧后见炀帝念完,因说道:“二诗才情分量,兼得之矣,陛下以为是否?”炀帝道:“御妻评拟不差。”又看下去,上写道:“清修院臣妾秦美”,印章是“丽娥氏”,绝句一首:

宫禁春深雨露饶,万堆红紫绿千条。

不知花叶谁裁裹,始信东风胜剪刀。

炀帝点点头儿,又看下去,见上写“明霞院臣妾杨毓”,印章上是“翩翩氏”,也是绝句一首:

娇凝囗何分沐恩光,占尽春风别有香。

自是妾身无状甚,错疑花木恼君王。

炀帝微笑一笑,又看下去,上写着“晨光院臣妾周含香”,印章“字幼兰”,是小词一首,调寄“如梦令”:

昨夜东风吹透,一树杨梅开骤,香露氵邑金樽,满祝千秋万寿。非谬

非谬,共醉太平时候。

炀帝念完,点几点头儿,又看下去,上写着“景明院臣妾梁玉谨呈御览”,图记上是“莹娘氏”,是绝句一首:

腰肢怯怯怕追欢,镜里幽情只自看。

莫说宫闱多媚态,轻罗小袖醉阑于。

炀帝微笑一笑。萧后问道:“为甚这几首,陛下只点头微笑?”炀帝道:“御妻,你不知六宫中,如杨翩翩、周幼兰、秦丽娥、梁莹娘、沙雪娥是宫中的诗伯,今竟如臣下应制,并不见出色文字,合着旧曲一句,把往事今朝重题起。”引得众夫人没得说,都笑起来。萧后道:“只要是诗就罢了,陛下不必苛求。”炀帝又看下去,是“宝林院臣妾沙映”,印章是“雪娥氏”,乃五言律诗一首:

被发入深宫,承恩战栗中。笑歌花潋滟,醉舞月朦胧。

共颂螽斯羽,相忘日在东。千秋长侍从,草木恋春风。

炀帝看完赞道:“正说难道没有一首出色的,原来在这里。”萧后见说,重新又念了一遍,赞道:“果然好,端庄纯静,居然大家。”炀帝又看下去,上写道“仪凤院臣妾李小发”,印章上字是“庆儿”,乃绝句一首:

君王明圣比唐尧,脱珥无烦自早朝。

闲论关睢多雅化,落红飞上储黄袍。

炀帝看完,笑对李夫人道:“到也亏你。”萧后故意问李夫人道:“想是昨夜做的?”李夫人道:“昨夜题目也不晓得,今早秦夫人来,一回儿逼勒着乱道几句,殊失陛下命题之意。”炀帝道:“若说闺阁中,要如众妃子的,急切间亦不易得;如沙妃子的律诗,颇称佳咏,即如词臣,亦不过如此。诗已看完,我们痛饮一番罢!”萧后叫众夫人奏起乐来。一霎时吹的吹,唱的唱,觥筹交错,各各尽欢。萧后对夏夫人道:“承主人之兴,酒已过量,要回宫去了。”又对沙夫人道:“夫人玉体,亦不该久坐,还宜先回院去。”沙夫人见说,亦即起身。炀帝欲同萧后回宫,萧后忙止住了,对炀帝道:“若论别宵,任凭陛下心中去受用;今夜是妾作主,陛下理该进宝林院安寝,更遣薛冶儿陪驾,一正一副,谅不寂寞,不知众夫人以为是否?”沙夫人道:“承蒙娘娘厚爱,贱妾断不敢独沾恩宠。”众夫人齐声道:“娘娘吩咐,使妾等诚服,沙夫人亦不必推辞。”萧后道:“可与不可,固在陛下,让与不让,全在众夫人。”炀帝笑执着一大杯酒,扯住萧后道:“御妻且饮一上马杯。”萧后笑道:“妾实吃不得了,陛下也要少饮,留些正经。”说完遂登辇回宫。众夫人也就送炀帝到宝林院,又命薛冶儿,随了沙夫人进去,各自散归院内。正是:

无数名花新点色,一枝独占上林春。

第三十二回狄去邪入深穴皇甫君击大鼠

词曰:

人世堪怜,被鬼神播弄,倒倒颠颠。才教名引去,复以利驱旋。

船带牵,马加鞭,谁能得自然。细看来朝尘土,日日风烟。饶他

狡猾雄奸,向火坑深处,抵死胡缠。杀身求富贵,服毒望神仙。枯

骨朽,血痕鲜,方知是罪愆。能几人超然物外,独步机先?

调寄“意难忘”

自古道:人逢利处难逃,心到贪时最硬。不要说市井中卖菜亻庸、守财虏,见了银钱,欢喜爱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设心,手里拨素珠,口里诵黄庭,外足恭而内多欲,单只要想人家的财物。至若士子,尤其奸险,凭你窗下读书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简命之荣,便想地方上的树皮,都要剥回家去,管甚么民脂民青,竟忘了礼义廉耻,直至身将就木,还遗命叫儿子薄殡殓,勿治丧,勿礼仟,宁可准干准万,丢下与儿孙日后浪费,妻妾贴赠他人。所以使天怒人怨,以至阴阳果报,历历不爽,还要看了他人,忘了自己。除非是刀上颈鬼来拿,始放下这一块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贵功名,犹如敞屣。

再说炀帝,那夜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薛冶儿两个欢娱了一夜,明日起身,因夜来萧后凑趣得体,梳洗过,即便上辇回宫。刚到宫门首,只见群臣都在那里候驾。炀帝坐了便殿,就问道:“卿等会议广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来?”宇文述奏道:“臣等与工部河道众人细查,并无一路可通。今有谏议大夫萧怀静,说有一条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圣。”原来萧怀静,乃萧后之弟,系国舅,现任上大夫之职。炀帝听了,喜问萧怀静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广陵?”怀静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条旧河路,秦时大将王离,曾于此处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岁久湮塞不通,若能广集民夫,从大梁起首,由河阴、陈留、雍邱、宁陵、睢阳等处,一路重新开浚,引孟津之水,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广陵。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今开河,必要从睢阳境中穿过,天子之气,必然挖断。此河一成,既不险远,又可除后患。臣鄙见若此。不知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听毕大喜道:“好议论,非卿才智识见,不能思想及此。”遂传旨,以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又对众臣道:“路途纤远,工程浩繁,须再得一人协理方妙。”时宇文述因疑李渊杀其于惠及,欲解其兵权,寻他空隙,遂乘机奏道:“太原留守李渊,颇有才干,陛下可着他协理,庶几工程容易告竣。”炀帝见说,即以太原留守李渊为开河副使。从大梁起工,由睢阳一带,直掘到淮河,速调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隐匿者,诛三族。圣旨一下,谁敢进谏,该衙门随即移文催麻叔谋、李渊上任。

原来麻叔谋为人性最残忍,又贪婪好利,一闻升开河都护,满心欢喜,即便赴任。其时柴绍夫妇在鄂县,晓得了旨意,知这差是宇文述的奸计,故将岳父调离太原,寻事要害他。李氏对丈夫道:“这差不惟有祸,还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报与父亲,叫他托病;一面叫丈夫多带些金珠,进东京打关节,另换一人,庶几无患。柴绍到东京,买托了一个梁公萧炬,是萧后的嫡弟;一个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宫禁,做了内应外合;外边又在护卫处打了关节。张衡前有谣言害唐公,不过是为太子,原不曾与唐公有仇,况是小人,见了银子,也就罢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卫将军令狐达,着唐公仍养病太原。这两员官领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阔。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万。每五家出老幼或妇女一名,管炊爨馈送,又是七十二万。又调河南山东淮北骁骑五万,督催工程。那里管农忙之际,任你山根石脚,都要凿开,坟墓民居,尽皆发掘。那些丁夫,受苦万千。

其时一队人夫开到一处,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众夫随着屋脊,慢慢的挖将下去,却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间大小,四围白石砌成,有两石门,关得甚紧,不能开展。众夫只道其中有金银宝物,遂一齐将锹锄铲囗,望着石门捣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百般敲打,莫想动得分毫。忙了半日,众夫恐怕弄出事来,只得报知队长。队长禀知麻叔谋,麻叔谋同令狐达来看,众夫都道:“掘撞凿打,总是无用。”令狐达道:“这座坟墓,不是古帝王的陵寝,定是仙家的扩穴,岂是用椎凿可似开得?必须具礼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开之理。”麻叔谋没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达穿了公服,宣读旨意。拜祝祷告未完,只见香案前,忽然倦起一阵冷风来,一声响亮,两扇石门,轻轻的闪开。麻叔谋等众人走进去,见里面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如同白昼,中间放着一个石匣,有四五尺长,上面都是凿的细细花纹。麻叔谋见了,心下有些惧怯,不敢轻易开看,又转着后一层,却是一个小小圆洞,洞中壁直的,停着一个石棺材。麻叔谋同令狐达又礼拜了,叫人揭开盖儿细看,只见里面仰卧一人,容貌犹红白,颜色如未死的一般,浑身肌肉肥胖如玉;一顶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盖将下来,直至脚下,从身后转绕上去,生到脊背中间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长短。麻叔谋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轻易毁动,仍叫左右,将材盖上。把前边石匣开看,匣中并无别物,只有三尺来长一块石板,上写着许多蝌蚪篆文。这些人俱不能辨认。亏得山中一个修真炼性,百来多岁的老人,抄译出来,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

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与令狐达商议:检块丰隆高厚的地方,加礼迁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

后又掘至陈留地方,众夫正在开掘,忽见乌云陡暗,猛风骤雨,冰雹如阵一般打来,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后退避。麻叔谋不信,自来踏看,亦被风雨冰雹,打得个不亦乐乎。唤地方耆老细询,说有汉代张良,为此地上神,十分灵显。麻叔谋见说,知张良显应,要护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炀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国宝,差太常卿牛弘,赍白璧一双,到陈留致祭,始得开通。丁夫开过陈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灵自有威。

这些了夫,督趱了几日,开到雍邱地方一带大林之中,有一所坟墓,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碍着开河的道路。队长前来报禀,麻叔谋亲自来看,只见周围护卫,觉有几分灵气,叫左右唤乡民来问。乡民答道:“此乃上古高人的圹穴,不知其姓氏,相传叫做隐士墓。”麻叔谋见说是隐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开。众夫疾忙动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谁知底下有两三层石板,凿到第三层,忽然一声响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状,连人连石板都坠下去,忙忙救得起来,伤的伤,死的死,不知损坏了多少丁夫。麻叔谋吃了一惊,忙着的当人役下去探看多时,说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穴,荧荧煌煌,一派灯火,里边照得雪亮,隐隐约约,有钟鼓之声,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无底。众人不敢下去,只得系将上来。令狐达沉思良久道:“须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详细。”麻叔谋忙问:“是谁?”令狐达道:“此人平素专好剑术,常自比荆轲聂政,为人有胆气智勇,姓狄名去邪,现任武平郎将,如今现在后营管督粮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谋听了,随叫左右去请。

此时去邪正在后营点查粮米,见麻叔谋来请,只得换了公服,进营参见。麻叔谋看见狄去邪,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双眸灼灼生光,满脸堂堂吐气,是一个好男子,忙出位来说道:“请将军来,别无他事,因前有隐士墓,挖出一个大穴,穴中灯火荧煌,不知是何奇异。问将军胆勇兼全,敢烦人穴中一探,便是开河第一功。”狄去邪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穴在何处?”麻叔谋同令狐达,引狄去邪到穴边来看,狄去邪看了一回说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换上一件紧身细甲,腰间悬了一口宝剑,叫人取几十丈长索,索上拴了许多大铃,坐在一个大竹篮内,系将下去。

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时,见底下辉煌照耀,及到下面,却又黑暗,存息了一会,睁眼看时,觉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蓝来,趁着亮影,摸将去,不上十数步,渐觉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忽然通到一处,猛抬头看时,依旧有天有日,别是一个世界。狄去邪看了这段光景,不觉恍然感叹道:“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苦恋定了阎浮尘土,谁知这深穴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无穷。”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几分,又信着步往前走去,转过了一带石壁,忽见一座洞府,四围白石砌成,中间一座门楼,门外列着两个石狮子,就像人间王侯的第宅。狄去邪不管好歹,竟走进门去,东西一看,并不见有人在内,只见向南一屋石门,紧紧关着。忽听得东边一间石房里,得得有声。狄去邪忙走近前,从窗眼里一张,见里边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铁索一条,系着一个怪兽。那怪兽把蹄儿突了几突,故外面听见。那兽生得尖头贼眼,脚短体肥,仿佛有一个牛大,也不是虎、又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晌,再认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大老鼠。狄去邪着惊道:“老鼠有这般大,还不知猫有怎样大?”正呆看时,忽见正南两扇正门开放,走出一个童子来,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纤纤齿白唇红。双丫暑,煞有仙风;黄布衫,颇

多道气。若非野鹤为胎,定是白云作骨。

那童子看见了,便问道:“将军莫非狄去邪乎?”狄去邪大惊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将军久矣,可快快进去。”狄去邪见有些奇异,只得随着童子进门来;见殿宇峥嵘,厅堂宏敞,不是等闲气像。将到殿前,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身穿龙蟠绛服,头戴八宝云冠,垂缨佩玉,俨然是个王者,左右列着许多官吏,阶下侍卫森严。狄去邪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礼拜,听得那位贵人开口问道:“狄去邪,你来了么?”狄去邪答道:“狄去邪奉当今圣旨开河,蒙都护麻叔谋差委探穴,不想误入仙府,实为有罪。”那贵人便道:“你道当今炀帝尊荣么?你且站在一边,我叫你看一物事来。”就对旁边一个凶恶的武卫道:“快去牵那阿摩过来。”那武卫见说,慌忙手执巨棍,大步往外边去了。不多时听得铁链声响,那个武卫将一条长铁牵着一兽前来。狄去邪仔细一看,却就是外边石柱上的大鼠。那武卫牵到庭中,把一手带住,那鼠蹲踞于月台上,扬须啮爪,状如得意。那贵人在上怒目而视,把寸木在桌上一击道:“你这畜生,吾令你暂脱皮毛,为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荒淫肆虐,一至于此!我今把你击死,以泄人鬼之愤。”喝武士照头重重的打他,那武卫卷袖撩衣,举起大棍,望鼠头上打一下,那鼠疼痛难禁,咆哮大叫,浑似雷鸣。武士方要举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童子,手捧着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对皇甫君说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来,俯伏在地。童子遂转到殿上,宣读天符道:“阿摩国运数本一纪,尚未该绝。再候五年,可将练巾系颈赐死,以偿荒淫之罪,今且免其囗楚之苦。”童子读罢,腾空而去。皇甫君复上殿说道:“饶了这个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将你打杀。今还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终难免项上之若。”说罢叫武士牵去锁了。武士领旨牵去。皇甫君叫狄去邪问道:“你看得明白么?”狄去邪道:“去邪乃尘凡下吏,仙机安能测透。”皇甫君道:“你但记了,后日自然应验。此乃九华堂上,你非有仙缘,也不能到此。”狄去邪忙跪下叩恳道:“去邪奉差,误入仙府,今进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须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堕落。麻叔谋小人得志横行,罪在不赦,你与我对他说:感他伐我台城,无以为谢,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说罢,遂吩咐一个绿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严之下,不敢细问,拜谢而出。绿衣吏引着狄去邪,不往旧路,转过几株大树,走不上一二百步,绿衣吏用手指道:“前边林子里,就是大路。”急回头问时,绿衣吏早已不见,再转身看时,连那座洞府,都不知那里去了。狄去邪骇然道:“神仙之妙,原来如此。”只得一步步奔过林于来,转过了一个山岗,照着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见几株乔木,环绕成村,忙奔入村来问路。见一家篱门半开,遂走进去,轻轻的咳嗽几声,早惊动了一双小花犬儿,向着去邪乱叫。里面走出一个老者来,狄去邪忙施礼道:“下官迷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礼道:“将军为何徒步至此?”狄去邪不敢隐瞒遂将入穴遇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听了笑道:“原来当今炀帝,是老鼠变的,大奇大奇,怪道这般荒淫无度。”狄去邪就问:“此间是何地方?到雍邱还有多远?”老者道。“此乃嵩阳少室山中,向大路往东去,只二里便是宁陵县,不消又往雍邱去。想麻叔谋早晚就到了,将军若不弃嫌,野人粗治一餐,慢去未迟。”遂邀狄去邪走入草堂。老者吩咐一个老苍头,收拾便饭出来,因对狄去邪道:“据将军所见,看将起来,当今炀帝,料亦不永;就是麻叔谋,只怕其祸亦不甚远。我看将军容貌气度非常,何苦随波逐流,与这班虐民的权奸为伍?”狄去邪逊谢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开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职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须令将军不得。”狄去邪道:“老翁金玉之言,某虽不材,当奉为耆龟。”

须臾老苍头排上饭来,狄去邪饱餐了一顿,起身谢别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说道:“转过前边那个山嘴,便望得见县中了。”狄去邪称谢拱手而别。走得十数步,回头看时,已不见老者,那里有甚么人家,两边都是长松怪石。去邪看见又吃了一惊,心上恍惚,忙赶到县中,见了城市人民,方才如梦初醒。入城在公馆中等候。

麻叔谋只道狄去邪寻不出穴口,已死在穴中,催促了夫开成河道,已经七八日,望宁陵县界口来。狄去邪就去见麻叔谋,将穴中所见所闻之事,细述了一遍。麻叔谋那里肯信,只道狄去邪有甚剑术,隐遁了这几日,造此虚诞之言,来恐唬他,反被麻叔谋抢白了一场。狄去邪只得退回后营,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却以戏言见侮。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苦与豺狼同干害民之事。国家气数有限,我何必在奸佞丛中,恋此鸡肋;到不如托了狂疾,隐于山中,到觉得逍遥自在。”算计已定,遂递了两张病呈。麻叔谋厌他说谎,遂将呈子批准,另委官吏管督粮米。狄去邪见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带了两个仆从,竟回农乡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为阿摩,心中委决不下道:“岂有中国天子,却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日大棍打时,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东京探访一个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来京体访。正是:

欲识仙机虚与实,慢辞劳苦涉风尘。

第三十三回睢阳界触忌被斥齐洲城卜居迎养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足轻。

可笑运途多抵悟,丈夫应作铁铮铮。

做官的不论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业来。到处留恩,随处为国,怕甚强梁,怕甚权势,一拳一脚,一言一语,都是作福,到其间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戆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色。秦叔宝离却齐州,差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他已过宁陵,将及睢阳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阳投批。行了数日,只见道儿上一个人,将巾皂袍,似一个武官打扮,带住马,护叔宝兵过。叔宝看来,有些面善,想起是旧时同窗狄去邪。叔宝着人请来相见,两人见了,去邪问叔宝去向。叔宝道:“奉差督河工。”叔宝也问去邪踪迹。去邪道:“小弟也充开河都护下指挥官。”因把雍邱开河时,入石穴中,见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许多说话,及后在嵩阳少室山中,老人待饭,许多奇异,细细道与秦叔宝听。叔宝道:“如今兄又欲何往?”去邪道:“弟已看破世情,托病辞官,回去寻一个所在隐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麻叔谋处心贪婪,甚难服事,兄可留心。”两人相别去了。

叔宝也是个正直不信鬼神的人,听了也做一场谎话不信。却是未到得睢阳两三个日头,或是大小村坊,或是远远茅房草舍,常有哭声。叔宝道:“想是这厢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废业,家里一定弄得少衣缺食,这等苦恼。”及至细听他哭声,又都是哭儿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儿们死得多,所以哭泣。”只是那哭声中,却又咒诅着人道:“贼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儿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儿,不知你怎生被贼人抓了去,被贼人怎生摆布了。”也千儿万儿的哭,也千贼万贼的骂。叔宝听了道:“怪事,这却又不是死了儿子的哭了。”思忖了一回:“或者时年荒歉,有拐骗孩子的,却也不能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声处处闻。哀蛩相间处,行客泪纷纷。

来到一个牛家集上,军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宝自与这二十个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时小米饭还不曾炊熟。叔宝心上有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来瞧看,只见离着五七家门面,有两三个少年,立住在那厢说话,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侧耳听着,叔宝便捱将近去。一个道:“便是前日张家这娃子,抓了去。”一个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拨去开河,家来怎了?”一个道:“稀罕他家的娃于哩!赵家夫妻单生这个儿,却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点头叹息道:“好狠贼子,这村坊上,也丢了二三十个小孩子了。”叔宝就向那老人问道:“老丈,敢问这村坊,被往来督工军士拐骗了几个小儿去了么?”老者道:“拐骗去的,倒也还得个命;却拿去便杀了。却也不关军士事,自有这一干贼!”叔宝道:“便是这两年,年成也好,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为开河,这总管好吃的是小儿,将来杀害,加上五味,烂蒸了吃。所以有这干贼把人家小儿偷去,蒸熟献他,便赏得几两银子。贼人也不止一个,被盗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总因财利膻人意,变得贪心尽虎狼。

叔宝道:“怎一个做官的,做这样事,怕也不真么?”老者道:“谁谎你来,怕不一路来听得哭声?如今弄得各村人,梦也做不得一个安稳的,有儿女人家,要不时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儿上行走。夜间或是停着灯火看守,还有做着木栏柜子,将来关锁在内。客官不信,来瞧一瞧。”领到一处小人家里来,果是一个木柜,上边是人铺陈睡觉防守的。叔宝道:“怎不设计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叔宝点头称是,自回店中吃饭,就吩咐众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趱行罢!”先在客房中打开铺陈,酣睡一觉,想要捉这一干贼人,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饭,村集没有更鼓,淡月微明,约莫更尽,叔宝悄悄走出店门一看,街上并无人影。走到市东头观望,没个形影。转来时,忽听得一家子怪叫起来,却是夫妻两个,梦里不见了儿子,梦中发喊,倒把儿子惊得怪哭,知道不曾着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宝又蹴过西来,远远望着,似有两个人影,望集上来。叔宝忙向店中闪入门扇缝中张去,停一会,果是两个人过来。叔宝待他过去,仍旧出来,远远似两点蝇子一般,飞在这厢伙一伏,又向那厢听一听。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门扇掇开,一个进去了,一会子外边这人先跑,刚到叔宝跟前,叔宝喝一声:“那里走!”照脊梁一拳,打个不提备,跌了一个倒栽葱,把一个小孩子,也丢在路边啼哭,叔宝也不顾他,竟赶到那失盗人家来时,这贼也出门了,因听见叔宝这一喝,正在那厢观望,不料叔宝又赶到,待要走时,早已被叔宝一脚飞起,一个狗吃屎,跌倒在门边。里边男女听得门外响时,床上已没了儿女,哭的叫的,披衣起来。叔宝已把这人挟了,拿到自己客店前来;先打倒这人,正在地下挣坐起来。不料店中家丁,因听喝声,知是叔宝声音,也赶也来,看见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时地下的小儿啼哭,失盗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梦中惊起几个人来。那寻得儿子的人罢了,倒是这干旁观的人,将这两个乱打。叔宝道:“列位不要动手,拿绳子来挂了,只要拷问他;从前盗去男女在那厢?还有许多党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赶捕可绝民患,乱打死了,却谁承当。”随唤家丁,将绳来捆了,审他口词。一个是张耍子,一个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一个贼首,叫陶柳儿,盗去孩子,委是杀来蒸熟,献与麻都护受用。叔宝审了口词。天色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男人却被叔宝喝住,只有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着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因此叔宝想一想道:“列位,麻都护是员大臣,决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阳,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麻爷。他指官杀人,麻爷断断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见外面扰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我们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见了道:“就是昨日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夫,进见投批。麻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材,长躯伟貌,好生欢喜,就着他充壕塞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于眼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只是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干小儿含冤。”却又上前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着颜色,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麻叔谋听了,不觉怫然道:“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乃地方捕官事,与我衙门何干?你又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应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我们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则甚?”令狐达道:“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麻叔谋道:“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不如我这里放。”吩咐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高兴,丢在水窖里去了。正是: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面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掘开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百姓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内有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后,在外边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麻爷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金银,都交与黄金窟。黄金窟晓得主人极是见钱欢喜的,便乘他日间在房中打睡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的手本,并金子都摆在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醒时问及进言。站在侧边时许久,正是申时相近,只见叔谋从床中跳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于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一个穿绛色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戴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溶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于,怕人克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爷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爷,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里?”叔谋又想一想道:“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于,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迁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纤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但差你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用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钢汁灌杀,那时叫不得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么!”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写本题奏去了。叔宝出得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革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后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丁夫,督催官骑,尽埋地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麻叔谋以致问罪腰斩。这时若是叔宝督工,料也难免。正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叔宝因遭麻叔谋罢斥,正收拾起身,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骂,逼索些常例,到后来随班叙功得些赏赐,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便向差官道:“卑职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高高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乱,这时怕不是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欢,何苦恋这微名,亏了子职。”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要取用我,即刘刺史这等歪缠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因此就于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阴。

半篱翠色编朝槿,一榻声音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姿未灭英雄气,题笔闲成梁父吟。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内房,堂侧深竹里有几间书房,周围短墙,植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入城中,见了母亲,说起与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母亲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阐是好处。”后来来总管知得,仍来叫他复役。叔宝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也不苦苦强他,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只为亲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寻山问水,种竹浇花,酒送黄昏,棋消白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可惜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英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衣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第三十四回洒桃花流水寻欢割玉腕真心报宠

词曰:

芳菲尽已,簌簌香何细。桃片片,随萍起,光摇碧水,远梦绕长

堤。牵情难摆,囗舟瞥见心堪醉。魑魅何足异,魂魄凭谁寄。

香如篆,烛成泪,河长夜静,星斗光衣袂。惊看处,清凉一帖痊人

快。

调寄“千秋岁”

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则天亦难自醒矣;况许多金枷套颈,玉索缠身,眼前无数快乐风光,谁肯清心寡欲,看破尘迷?且说炀帝见这些美人,个个鲜妍娇媚,淫荡之心,愈觉有兴。不论黄昏白昼,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丛中游戏。众美人亦因炀帝留心裙带,便个个求新立异蛊惑他,博片刻之欢。

一日炀帝在清修院,与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几杯酒,因天气炎热,携着手走出院来,沿着那条长渠,看流水要子。原来这清修院,四围都是乱石,垒断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摇得入去。里面许多桃树,仿佛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赏玩这些幽致,忽见细渠中,飘出几片桃花瓣来。炀帝指着说道:“有趣,有趣。”见几片流出院去,上边又有一阵浮来,许多胡麻饭夹杂在中间。秦夫人看了骇道:“是那个做的?”炀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实不知。”忙叫宫人将竹竿去捞起来看,却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还微有香气。炀帝方才吃惊道:“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这条渠与那仙源相接?”炀帝道:“这渠是朕新挖,与西京太液池水接,那里甚么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说,如今这时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没理会处。秦夫人道:“妾与陛下撑一只小舟,沿渠找寻上去,自然有个源头。”炀帝道:“妃子说得有理。”遂同上了一只小龙船,叫宫人撑了篙,穿花拂柳,沿着那条渠儿,弯弯曲曲,寻将进去;只见水面上或一朵,或两瓣,断断续续,皆有桃花。过了一条小石桥,转过几株大柳树,远望见一个女子,穿一领紫绢衫儿,蹲踞水边。连忙撑近看时,却是妥娘,在那里洒桃花入水。正是:

娇羞十五小宫娃,慧性灵心实可夸。

欲向天台赚刘阮,沿渠细细散桃花。

炀帝看见大笑道:“我道是那个,原来又是你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说道:“若不是这几片桃花,万岁此时不知在那里受用去了,肯撑这小船儿来寻妾?”炀帝笑道:“偏你这小妮子,晓得这般顽耍,还不快上船来!”妥娘下了船,秦夫人问道:“别的都罢了,这桃花你从何处得来?”妥娘笑道:“还是三月间,树上采的,妾将蜡盒儿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犹是鲜的。”炀帝道:“留花还是偶然,你这等小小年纪,又不读书识字,如何晓得桃源故事,又将胡麻饭夹在中间。”妥娘带笑说道:“妾女子,书虽不能多读,桃源记也曾看来。”秦夫人对炀帝道:“妾观汉书晋书,丕猷漠烈,事多可采;至若秦史纪事,惟以奸诈而霸天下,毫无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说亦甚幻。”炀帝笑道:“是何言与?朕览始皇本纪,见他巡行天下,封禅泰山,赫然震压一时。不要说别事,即如一道长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长驱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长城恐都坏了,若不修补,难免后日之患。”炀帝道:“这个自然。况当朕之世,不为修葺,更有谁人,肯兴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干这节事了。秦史上还有始皇起建阿房宫一段,好看得紧,也算一代豪杰之主。此书在景明院殿中,我们撑到景明院去取来看。”

不一时,撑过了龙鳞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炀帝与秦夫人、妥娘,齐上岸来,见景明院门首,有宝辇停在外。原来萧后因天气炎蒸,晓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烟到此纳凉;正与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炀帝忙止住宫人,不许进去通报,同秦夫人悄悄走来,聪见帘内棋子敲响。要进殿庭,袁贵人在帘内,瞥看见,忙说道:“娘娘,陛下来了。”萧后见说,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烟,出来迎接。炀帝笑道:“御妻为何不与朕说声,私自到此?”萧后笑道:“陛下不见妾的招纸么?”秦夫人忙问道:“娘娘,什么叫做招纸?”萧后道:“妾因宵来不见陛下进宫,就写一张招纸,差宫奴各宫院找寻。”炀帝笑道:“御妻且说招纸上怎么样写法?”萧后道:“招纸上么,写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风流天子一个,身边并无别物,倘有收留者,赏银五百,报信者谢银五十。”炀帝听了大笑道:“难道朕一干也不值,止值得五百两?”引得众夫人都大笑起来。炀帝坐在上面,看着棋抨说道:“你们可赌什么?”梁夫人道:“赌是赌一件东西,停回与陛下说。”炀帝又道:“白的要输了呢!御妻快在东角上,点了他那一双的眼,若是弄得他死,还可以扯直。”萧后笑道:“点眼是陛下的长技,只怕陛下就用气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忽听得笛声隐隐而起。袁紫烟道:“笛声从何处来?”炀帝正要侧耳而听,忽一阵荷风,从帘外吹来,吹得满殿皆香。萧后道:“香又从何处来?”炀帝忙叫卷起帘子,同萧后走出殿外,只见二三十只小船,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中间,齐唱采莲歌。雅娘、贵儿,各吹风笛酬和。众人飞也似往北海中摇来,炀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宫女,见日斜风起,故一齐回掉。因大笑道:“这些宫女们,倒会耍子。”萧后道:“皆赖陛下教养之功。”炀帝又笑道:“还亏御妻不妒之力。”笑说未了,那些船早望见炀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齐争先赶快,乱纷纷的望殿边摇来。摇到面前看时,大家的红罗绿绮,都被水溅湿了。炀帝与萧后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摆宴在殿,请炀帝与萧后进内,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与袁贵人打横。炀帝叫这些美人,都上殿来,把十来条龙草细席铺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众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赏酒三杯,然后传花击鼓,纵横畅饮。炀帝见殿中薰风拂拂,全无半点暑气,又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各各娇艳,打趣说笑,不觉吃的烂醉,遂起身携着萧后,到碧纱橱中去睡。众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萧后睡了一回,见炀帝沉沉的睡去,便轻轻的抽身起来,与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烟抹牌耍子。不上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碧纱厨内,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萧后与众夫人大惊,忙走近前,看见炀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紧紧儿将两手抱住头,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杀我也,打杀我也!”萧后着了忙,急传懿旨,宣太医巢元方火速到西院来,诊了脉,用了一剂安神止痛汤。萧后亲自煎好,轻轻的灌与炀帝服下,未能苏醒。各院夫人晓得了,如飞的又到景明院来看问。大家守在床前,一昼夜,还自昏迷不醒。时朱贵儿见这光景,饮食也不吃,坐在厢房里,只顾悲泣。韩俊娥对贵儿说道:“酸孩子,万岁爷的病体,料想你替不得的,为什么这般光景?”朱贵儿拭了泪,说:“你们众姊妹,都在这里,静听我说:大凡人做了个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弃父母,抛亲戚,点入宫来,只道红颜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沟壑。谁想遇着这个仁德之君,使我们时傍天颜,朝夕宴乐。莫谓我等真有无双国色,逞着容貌,该如此宠眷,设或遇着强暴之主,不是轻贱凌辱,即是冷宫守死,晓得什么怜香惜玉,怎能如当今万岁情深,个个体贴得心安意乐。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缢身亡,王义念洪恩而思捐下体,这都是万岁感入人心处。不想于今遇着这个病症,看来十分沉重,设有不讳,我辈作何结局,不为悍卒妻,定作骄兵妇。”如何如何,说到伤心处,众美人亦各呜呜的涕泣起来。袁宝儿道:“我想世间为人于者,尽有父母有难,愿以身代。我们天伦之情虽绝,而君父之恩难忘,何不今夜大家祷告神灵,情愿灭奴辈阳寿十年,烧一炷心香,或者感动天心,转凶为吉,使万岁即时苏醒,调理痊愈,也不枉万岁平昔间把我们爱惜。”众美人听见宝儿说了,便齐声赞道:“袁家妹子,说得有理。”齐到后庭中,摆设香案。

朱贵儿心中想道:“我们虽是虔诚叩祷,怎能够就感格得天心显应。我想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亲,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属朝廷,即杀身亦所不惜;何况体上一块肉。”遂打算停当,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来。那时韩俊娥、杳娘、朱贵儿、妥娘、雅娘、袁宝儿等,齐齐当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庆日时,后告愿减众人阳寿,保求君王病体安宁。祷毕,大家起来,正欲收拾香案,只见朱贵儿双眸带泪,把衣袖卷起,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着臂上一块肉,狠的一刀割将下来,鲜血淋漓,放在一只银碗内。众人多吃了一惊,雅娘忙在炉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绢扎好。正是:

须眉男子无为,柔脆佳人偏异。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贵儿将割下来的那块肉,悄悄藏着,转到殿上来。恰好萧后要煎第二剂药,贵儿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药,细细的煎好,拿进去。萧后与炀帝吃了,不上一个时辰,便徐徐的醒将转来,看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多在床前,因说道:“朕好苦也,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萧后问道:“陛下好好饮酒而睡,为何忽然疼痛起来?”炀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梦见一个武士,生得相貌凶恶,手执大棍,摹地里将朕照脑门打一下,打得朕昏晕几死,至今头脑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萧后与众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惊动了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到西苑来问安,知是梦中被打伤脑,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时狄去邪已到东京,闻知炀帝头脑害病,心中凛然,方信鬼神之事,毫厘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终南山访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点原精妙,名利俱为罪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