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做人做到底(1/1)

红茅这座城市么,套句老话,那就是古老而又年轻。

古老的是她的历史,建城设县、载于史册上可追溯至元明;年轻的是“红茅”这个名字,不过短短十年。

而十年前,她的上一个名字,还叫“綦水”。

“綦”的意思是青黑色,“綦水”是何意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所以“綦水市”也就是“红茅市”,实则是沿江而建,因水而成。

而现在,李长安便“站”在这条綦水之上。

或者说,在某手机地图的定位上,他李长安一旱鸭子,正大半夜的在河里伏波踏浪咧。

道士咧了咧嘴。

放眼往四周一打量。

一栋栋高低相临、新旧夹杂的居民楼把城市分割出无数错综复杂迷宫一样的小巷。李长安身处其中,只瞧见两侧逼仄的高墙,与高墙间夹着的一条泛红的夜空。

前头,又一道梯坎的尽头,钨丝灯放出昏黄的光,映照出墙上的牛皮鲜广告,地砖凹处污水的反光,头顶缆线上一窜而过的老鼠,以及脚边躺在呕吐物里呼呼大睡的醉汉。

“老师,老师。”(成渝一带对中老年男性的尊称)

醉汉嘟囔了几声,腆着白花花的肚皮,在这滩不大好描述的东西里拱了拱。

“呃……”

李长安明智地决定不再打扰人家。

…………

道士也是初次造访这座小城。

因着离家乡不远,所以他对这座城市也有些许耳闻。大抵是在十年前,綦水这一块儿因着地理条件,多山林而少田土,除却一条水道,交通也不甚便利,所以一直在经济发展上拖省里的后腿。

但后来一家叫“红茅药酒”的企业异军突起,带动了地方发展。所以,“綦水市”就成了“红茅市”,又理所当然的多了什么红茅大桥、红茅广场、红茅大厦、红茅教育园区……

这段往事,在当地人口中显然是一段津津乐道的传奇。

但对于李长安而言,除了城市内药酒广告多了一些,实在也没别的特别之处。打下车的第一眼,入目所见,都是熟悉的坡坡坎坎;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带着椒盐味的乡音。仿佛不是到了另一个城市,而是饭后散步,走到了另一个小区。

但渐渐的,李长安却察觉了这座城市的古怪之处。

这座城市的某些居民似乎对他这个外来者抱有别样的兴趣。那个偷拍他的青年虽然行为突出了些,但却不是孤例。他早就察觉到,在人群的某些角落总是会投来一些遮遮掩掩的视线,甚至于偷偷摸摸的拍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长安细细回想。

是在于袁啸川分开之后?不,应该还要早一些,是在与袁啸川汇合之时。

究其原因。

是向继真他们阴魂不散?是袁啸川惹了什么麻烦?或者是这座城市本身的特异?

道士不得而知。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聚光灯下作个观赏动物的兴趣,所以寻了个空当,钻进了某条暗巷,要绕路回自己下榻的宾馆。

然而。

道士显然低估了小城错综复杂的城市建设,也高估了某手机地图的业务能力。

这不。

一个不小心就被“安排”进了河里。

道士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提溜着吃了大半的烤串。

得。

老老实实找人问路吧。

正巧。

巷子深处的拐角传来一阵人声喧闹。

…………

正如同,大多数二十几许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

大多数十七八岁辍学的小杂皮(混混)也会把自己吹嘘成黑社会。

但方墩儿不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黑社会,就是一小混混,顶天算是个有编制的小混混。因为,黑社会得坐牢,而小混混只会被拘留。

所以他舍弃了公司发下的黑西装,固执的在自己四四方方的脑袋上,保留着一头五彩缤纷的杀马特。

但杀马特虽好,就是“刘海儿”有点碍眼。

所以对面这个微胖的中年人尽管笑得怯弱而又讨好,他还是觉得分外刺眼,因为刚才堵这个王八蛋的时候,发丝窜进眼角,一个不小心脚拇指就磕到了墙角上。

“笑你马卖麻皮。”

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把对方呼到地上,接着,身边得到小混混们立刻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雨点儿一样招呼上去。

这中年男人也颇有经验,并不反抗,只缩起身子,保住脑袋,扯着嗓门杀猪一样的嚎叫。

“救命咯!杀人咯!救命咯!杀人咯!”

这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概因,就在十几米外,这个巷子的出口处,就是一条滨江路。甚至于站在这巷道里,便能看到江面上粼粼的波光,感受到凉爽的江风。更兼时间不算太晚,途径而过的纳凉的市民委实不少。

可是……

方墩儿只把眼珠子一瞪。

“安源保安公司办事,无关人员莫管闲事。”

被声音吸引来,在巷口探头探脑的男女老少,立马就作了鸟兽散。

你看,这就是有编制的好处。在学校,敲诈个五块六块,还得担心对方报告老师。现在逮着人一顿毒打,都不必担心有人报警的。

可冷不丁的,呼救声忽的衰弱了不少。

方墩儿低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有个小黄毛正红着眼珠子,往人脑袋上招呼呢。

“做啥子?!”

他推搡了那小子一把,骂道。

“你龟儿下脚注意点儿!”

所以说,他最讨厌带这帮小孩儿出外勤,脑壳充血,下手就不晓得轻重。打死要坐牢,打残要赔钱,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晓得嘛?!

他有些烦闷地脱离了殴打的队伍,走到道口,蹲下来,点了根软中华,美美的嘬了一口,又翻出手机,点出了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月基本工资4500,出一次外勤1000块,这个月出了两次,一共拿得到6500块。死老太婆医药费要用2000块,弟弟妹妹生活费一个一千2000块,每个月存定期500块,大舅屋结婚送礼200块,新出的皮肤300块,小美过生要送礼物500块……妈哟,不能白送,一顿麻辣烫40块钱,开个房40块钱,买套套20块钱。”

他按下了“=”号,最后得到的数字深深刺痛了小心肝。

“曰!下个月又要啃方便面。”

他正抱怨着工资太低,养家糊口成本太高,忽然,一双洞洞鞋出现在眼前。

他习惯性就是一句:

“安源保安公司办事,无关人员莫管闲事。”

可是。

“咔嚓。”

照相声伴着闪光灯接连而起。

这红茅市居然还有不给公司面子得的?

他诧异抬头,瞧着一个穿着大裤衩子的年轻男人,一手烤串,一手手机漫不经心地照着相,瞧见他望过来,把镜头一低,还给他来了一张。

嘿。

方墩儿差点给气笑了。

“你听不懂人话嘛?!”

青年闻言点点头。

倒是不拍照了。

尼玛。

改摄像了!

呵。

这下方墩儿是终于笑出了声。

见义勇为嘛,不错。正好让我“好吃街方世玉”让你见识一下社会险恶。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杵,“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手就去抢青年的手机,可这是虚招,脚底下一击撩阴腿已经悄然踢出。

然而。

这一脚没来得及够到。

方墩儿眼前忽的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啪”的一下,一脑门磕在了地板砖上,砖隙间的污水溅起,糊了他一脸。

竟是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掀了个转,翘着屁股趴在青年跟前。

紧接着。

一股子钻心的疼痛打屁股上传来,让人不免回忆起小时候被针管儿支配的恐惧。

方墩儿当场就“嗷”了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去了十来步。

待他虎目含泪悲愤回望,但见一根烤串签子正插在他左半边屁股肉颤颤巍巍。

“噗……”

不晓得是哪个没忍住笑意。

反正他一张方脸是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转黑。

“笑个锤子。给我弄死他!”

………………

李长安自问回到现世之后,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

至少在古代世界,被他撞见恶人为非作歹,手里的签子瞄准的恐怕就不是屁股肉,而是咽喉了。

但李长安毕竟是李长安。

当对面涌上来的一众小混混,其中一个嘴唇上绒毛尚稀,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掏出一把折叠刀,他虽然姿态依旧闲适,但眸光中却闪过一丝凌厉。

这拿刀的小杂皮不懂技击之术,手里的弹簧刀只是胡乱捅刺过来。

道士则捏起一根烤串签子,一挑一拨,间不容发绕过刀口,竹签尖端挑入了对方的麻筋,他手里的折叠刀立刻握持不住,轻轻一拍,便脱手而出。

紧接着,李长安抢入跟前,一拳砸了他个满脸开花,揪住一头黄毛,将他整个人甩在墙上,再摁住先前掏刀子的右手……

“啊!”

一声惨叫。

竹签子居然穿过肉掌,没入了砖石之中,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墙上。

李长安并不停留,立刻就是闪身一让,后面偷袭者的飞腿便结结实实踹在了墙上。还没等他抱着脚喊疼,便被李长安一把摁在墙上。

“噗嗤。”

又一个手掌“标本”新鲜出炉。

接着。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等李长安将所有人的手掌统统钉在墙上,那个拿刀子的小杂皮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凶戾,忍着剧痛将手掌拔了出来,又掏出了一把弹簧刀,撑着道士背对他的功夫,一刀捅向了李长安的腰眼。

好在这几天的平和日子没有磨灭李长安的警惕。

道士脑后长眼一般,反手就捉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脑勺,往墙上猛地砸过去。

正好。

那方向就是小杂皮先前拔出手掌的地方,那半截竹签子还留在墙面上。

这一瞬间。

小杂皮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竹签在眼中无限放大,眼看就要捅入眼球,搅入脑浆。

此时,来自于后脑勺的力道却突然一偏。

他脑袋擦着竹签重重撞在墙壁上。

…………

说来纷繁几百字,但究其时间却不过一分来钟。

方墩儿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终于把竹签给拔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回过头来,心里发誓要把这根竹签儿原封不动的给插回去。

然而……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场景……手下的混混们一个个都抓着手腕正在哀嚎,只有那小黄毛呆呆傻傻的站着,裤裆里滴落着些不明液体。而他要报仇的对象,正慢条斯理地啃着最后一根烤串。

老实说,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但不管是小混混,还是黑社会,想要吃这口饭,就得有基本的职业操守。譬如说,这个时候……他看了看哀嚎的小弟们,又瞧了瞧李长安手里的竹签,哭丧着脸扔掉手里的签子,抡起王八拳,“英勇”地冲了上来。

理所当然的,熟悉的天旋地转,熟悉的屁股一痛。

他垂泪回望,很好,这次插在右边屁股上,对齐了。

还好对方接下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等到小弟们一个个狼狈逃回来,方墩儿松了口气。

“你给我等到!得罪了我们安源保安公司,就是得罪整个红茅市,黑白两道都不得放过你!”

抛下了这一句狠话,他赶紧就带着小弟们转进如风。

…………

道士目送他们离去,对他们的威胁全然不以为意。

此时。

那个被殴打的男人也扶着墙根呻吟着站了起来。

“老师,要不要去医院看哈?”

“我没得事,不用去医院。”

这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青肿的脸,他想冲李长安笑一笑,可刚裂开嘴角,就“嘶”的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好板起脸连声道谢。

而后,他尝试着想要走几步,却是脚步一个趔趄,差点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多亏道士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将他扶稳。

他又是一阵谢谢,可这次,李长安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古怪。

抵近了他才发现,这人身上竟然有法术的味道。

“不好意思哈。”男人涩然说道。“我脚好像有点……”

“没得事。”

李长安脸上露出满含深意的微笑。

“你屋远不远嘛?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