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8部分阅读(1/1)

减少到一个班,再到后来,只剩下一个五人保卫组了。也是在那次改造以后。红岸的编制虽然仍在二炮,科研管理却移交到中科院天文所,于是承担了一些与外星文明搜索没有关系的研究项目。”

“您的很多成果就是在那时做出的。”

“红岸系统最初是承担了一些射电天文观测项目。那时它是国内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后来,随着其他射电天文观测基地的建立,红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太阳电磁活动的观测和分析上,为此还加装了一台太阳望远镜,我们建立的太阳电磁活动数学模型当时在那个领域是领先的,也有了许多实际应用。有了后来的这些研究和成果,红岸的巨额投资总算是有了一点点回报。其实这一切有相当部分要归功于雷政委,当然他是有个人目的的。那时他发现,在技术部队搞政工前景不太好,他入伍前也是学天体物理学的,于是就想回到科研上来。红岸基地后来引进的外星文明探索之外的项目,都是他努力的结果。”

“回到专业上哪儿有那么容易那时您还没有平反,我看他更多是将您的成果署上自己的名吧”

叶文洁宽容地笑笑:“没有老雷,红岸基地早就完了。红岸被划到了军转民范围内后,军方就把它完全放弃了,中科院维持不起基地的运行费用,一切就都结束了。”

叶文洁没有多谈她在红岸基地的生活,汪淼也没有问。进入基地后的第四个年头。她与杨卫宁组成了家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很平淡。后来,在基地的一次事故中,杨卫宁和雷志成双双遇难,杨冬作为遗腹子生了下来。她们母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红岸基地最后撤销时才离开雷达峰,叶文洁后来在母校教授天体物理,直到退休。这一切汪淼都是在密云射电天文基地听沙瑞山说的。

“外星文明探索是一个很特殊的学科,它对研究者的人生观影响很大。”叶文洁用种悠长的声调说,像是在给孩子讲故事,“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耳机中听着来自宇宙没有生命的噪声,这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比那些星星还永恒:有时又觉得那声音像大兴安岭的冬天里没完没了的寒风,让我感到很冷啊,那种孤独真是没法形容。

“有时下夜班,仰望夜空,觉得群星就像发光的沙漠,我自己就是一个被丢弃在沙漠上的可怜孩子我有那种感觉:地球生命真的是宇宙中偶然里的偶然,宇宙是个空荡荡的大宫殿,人类是这宫殿中唯一的一只小蚂蚁。这想法让我的后半辈子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有时觉得生命真珍贵,一切都重如泰山;有时又觉得人是那么渺小,什么都不值一提。反正日子就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人就老了”

对于这个为孤独而伟大的事业贡献了一生的可敬的老人,汪淼想安慰几句,但叶文洁最后一席话使他陷入了同样悲凉的心境,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说:“叶老师,哪天我陪您再去红岸基地遗址看看。”

叶文洁缓缓摇摇头:“小汪,我和你不一样啊,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什么都难预料,以后也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看着叶文洁满头的银发,汪淼知道,她又想起了女儿。

15.三体哥白尼宇宙橄榄球三日凌空

从叶文洁家里出来以后,汪淼心绪难平,这两天的遭遇和红岸的故事,这两件不相干的事纠结在一起,使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异常陌生。

回到家后,为了摆脱这种心绪,他打开电脑,穿上v装具,第三次进入三体。他的心态调整得很成功,当登录界面出现时,汪淼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中立刻充满了莫名的兴奋。与前两次不同,汪淼这次是带着一个使命进来的,他要揭示与三体世界的秘密,他重新注册了一个与此相称的id:哥白尼。

登录三体后,汪淼又站在那片辽阔的平原上,面对三体世界诡异的黎明。巨大的金字塔在东方出现,但汪淼立刻发现它不是纣王和墨子的那座金字塔了,它有着哥特式的塔顶,直插凌晨的天空,使他想起了昨天早晨在王府井看到的罗马式教堂,但那座教堂要是放到金字塔旁边,不过是它的一个小门亭而已。

他还看到了远方许多显然是干仓的建筑,但形状也都变成了哥特式建筑,尖顶细长,仿佛是大地长出的许多根刺。

汪淼看到了金字塔上一个透出幽幽火光的洞门,就走了进去。洞内的墙壁上,一排已被熏得黝黑的奥林匹斯诸神的雕像举着火炬。走进大殿,发现这里甚至比门洞中还昏暗,只有一张长长的大理石桌上的两枝银烛台上的蜡烛在昏昏欲睡地亮着,桌旁坐着几个人,昏暗的光线使汪淼仅能看清他们面庞的轮廓,他们的双眼都隐藏在深眼窝的阴影中看不到,但汪淼能感觉到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这些人似乎穿着中世纪的长袍,仔细看,还有一两个人的长袍更简洁一些,是古希腊式的。长桌的一头坐着一个瘦高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的金冠是大殿中除蜡烛外唯一闪亮的东西,汪淼在蜡烛的光亮中很费力地看出,他身上的长袍与其他人不同,是红色的。

到此汪淼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游戏是为每个玩家单开一个进程,现在的欧洲中世纪副本,是软件根据他的id而选定的。

“你来晚了,会议已经开始很久了。”戴金冠穿红袍的人说,“我是格里高利教皇。”

汪淼努力回忆着自己并不熟悉的欧洲中世纪史,想从这个名字推断出这个文明进化的程度,但想到三体世界中历史的混乱,又觉得这种努力没有多大意义。

“你改了id,可我们都认识你,在以前的两次文明中,你好像到东方游历过。哦,我是亚历士多德。”

穿古希腊长袍的人说,他有一头白色的鬈发:

“是的,”汪淼点点头,“我在那里目睹了两次文明的毁灭,一次毁于严寒。一次毁于烈日。我还看到了东方的学者们为掌握太阳运行规律而进行的伟大努力。”

“嗤”一个留着上翘山羊胡,比教皇更瘦的人在阴影中发出声音,“东方学者,企图从冥想顿悟甚至梦游中参透太阳运行的秘密,可笑之极”

“这是伽利略。”亚历士多德介绍说,“他主张应该从实验和观测中认识世界,一个工匠式的思想家,但他已取得的成果我们还是不得不正视。”

“墨子也进行了实验和观测。”汪淼说。

伽利略又嗤了一声,“墨子的思想仍是东方的,他不过是披着科学外衣的玄学家,从来就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观测结果,就凭着主观臆测建立宇宙的全模拟模型,可笑可惜了那些精良的设备。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大量观测和实验的基础上,进行严密的推论。建立起宇宙的模型,再返回实验和观测去检验它。”

“这是正确的,”汪淼点点头,“这正是我的思想方法。”

“你是不是也带了份万年历”教皇带着讥讽说。

“我没有万年历,只带来了以观测数据为基础而建立的宇宙模型,不过要说明,即使这个模型是正确的,也不一定能凭借它掌握太阳运行的精确规律,编撰万年历。但这毕竟是必须走的第一步。”

几声孤单的掌声在阴冷的大殿中回荡,这掌声是伽利略的。“很好,哥白尼,很好,你这种现实的符合实验科学思想的想法是大多数学者不具备的,就凭这一点,你的理论也值得听一听。”

教皇对汪淼点点头,“说说看吧。”

汪淼走到长桌的另一端,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说:“其实很简单:太阳的运行之所以没有规律,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中有三颗太阳,它们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做着无法预测的三体运动当我们的行星围绕着其中的一颗太阳做稳定运行时,就是恒纪元;当另外一颗或两颗太阳运行到一定距离内,其引力会将行星从它围绕的太阳边夺走,使其在三颗太阳的引力范围内游移不定时,就是乱纪元;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我们的行星再次被某一颗太阳捕获,暂时建立稳定的轨道,恒纪元就又开始了。这是一场宇宙橄榄球赛,运动员是三颗大阳,我们的世界就是球”

昏暗的大殿中响起了几声干笑。“烧死他。”教皇无表情地说,站在门前的两个身穿锈迹斑斑的全身铠甲的士兵立刻像两个笨拙的机器人一般朝汪淼走来。

“烧吧。”伽利略叹息着摆摆手,“本来对你抱有希望,原来只不过又是一个玄学家或巫师。”

“这种人现在已经成了公害。”亚历士多德同意地点点头。

“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吧”汪淼推开抓他的那两个士兵的铁手套。

“你见过三颗太阳吗或者是有别人见过”伽利略偏着头问道。

“每个人都见过。”

“那么,除了这个在乱纪元和恒纪元里出现的太阳外,另外两个在哪里”

“首先要说明,我们在不同时间看到的可能并不是同一颗太阳,而是三颗中的一个。另外两颗太阳就是飞星,当它们运行到远距离时,看起来像星星。”

“你缺乏起码的科学训练。”伽利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太阳是连续运行到远距离的,不可能跳跃过去,所以按你的假设,应该还有第三种情况:太阳比正常状态小,但比飞星大,它应该在运行中逐渐变成飞星大小,但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太阳。”

“你既然受过科学训练,就应该在观测中对太阳的结构有一些了解。”

“这是我最引以为自豪的发现:太阳是由深厚但稀薄的气态外层和致密灼热的内核构成的。”

“很对,但你显然没有发现太阳的气态外层与我们行星大气层间奇特的光学作用。这是一种类似于偏振的现象,使得在太阳超出一定的距离时,从我们的大气层里观察,大阳的气态外层突然变得透明不可见,只能看到它的发光内核,这时,太阳在我们的视野中就突然缩到内核大小,变成了飞星。正是这个现象,迷惑了历史上各个文明的研究者。使他们没有意识到三个太阳的存在。现在你们明白了,为什么三颗飞星的出现预示着漫长的严寒,因为这时三颗太阳都在远方。”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思考。亚历士多德首先发言:“你缺乏起码的逻辑训练。不错,我们是有可能看到三颗飞星,并且它们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毁灭性的严寒。但按照你的理论,我们还应该有可能看到三颗正常大小的太阳,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在所有文明留下来的记载中,从来没有发生过”

“等等”一个戴着形状奇怪的帽子留着长须的人第一次站起来说话,“历史好像有记载,有一个文明见到过两颗太阳,那次文明立刻毁灭于双日的烈焰中,但这记载很模糊。哦,我是达芬奇。”

“我们说的是三颗太阳,不是两颗”伽利略喊道,“按他的理论,三颗太阳一定会出现的,就像三颗飞星一样”

“三颗太阳出现过,”汪淼镇定地说,“也有人看到过,但看到它们的人不可能将信息流传下来,因为当他们看到这伟大的景象时,最多只能再活几秒钟,不可能逃脱并幸存下来。三日凌空是三体世界最恐怖的灾难,那时,行星地表会在瞬间变成冶炼炉,高温能够熔化岩石。在三日凌空中毁灭的世界,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重现生命和文明,这也是没有历史记载的原因。”

沉默,所有的人都看着教皇。

“烧死他。”教皇温和地说,他脸上的笑汪淼有些熟悉,那是纣王的笑。

大殿里立刻活跃起来,大家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伽利略等人兴高采烈地从阴暗的一角搬出一具十字火刑架,他们将架上一具焦黑的尸体取下来扔到一边,将火刑架竖起来,另一些人则兴奋地堆木柴。只有达芬奇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坐在桌边思考着,不时用笔在桌面上计算着什么。

“布鲁诺,”亚里士多德指指那具焦尸说,“曾在这里和你一样胡扯一通。”

“用文火。”教皇无力地说。

两个士兵用耐火的石绵绳将汪淼绑到火刑柱土,汪淼用还能动的一只手指着教皇说:“你肯定是个程序,至于你们其他人,不是程序就是白痴,我还会登录回来的”

“你回不来了,在三体世界中你将永远消失。”伽利略怪笑着说。

“那你肯定也是个程序了,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连这点儿网络常识都没有,这里最多记下我的mac号,换台电脑换个id上就行了,到时候我会宣布自己是谁的。”

“系统已通过v装具记下了你的视网膜特征。”达芬奇抬头看了汪淼一眼说,然后埋头继续自己的演算。

汪淼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喊道:“你们不要这样放我下去我说的是真理”

“如果你说的是真理,就不会被烧死了,游戏对走对路的人是一路放行的。”亚里士多德狞笑着,掏出一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耍了一个复杂的把戏,锵的一声打着了火。

就在他伸手在柴堆上点火时,一道红色的强光从门洞射入,接着涌入一股挟带着烟尘的热浪,一匹马穿透强光跑进大殿,马的躯体在熊熊燃烧,已成了一团火球,奔跑时火焰呼呼作响。马上骑着一个人,是一位穿着重铠的中世纪骑士,他的盔甲已被烧得通红,奔跑时拖着一股白烟。

“世界刚刚毁灭世界刚刚毁灭脱水脱水”骑士狂呼着,燃烧的坐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成了一大堆篝火。骑士被甩出好远,一直滚到火刑架下,红炽的盔甲一动不动,只有浓浓的白烟不断地冒出。从盔甲中流出的人油燃烧着在地上扩散开来,仿佛盔甲长出了一对火的翅膀。

大殿里的人都奔向洞门,蜂拥而出,很快消失在从门外射入的红光中。汪淼奋力挣脱绳索,绕过燃烧的骑士和马,穿过空荡的大殿,跑过热浪滚滚的门廊,来到外面。

大地已经像一块炉中的铁板一样被烧得通红,发出暗红色光的地面上流淌着一条条明亮的岩浆小溪,织成一张伸向天边的亮丽的火网。红炽的大地上有无数根细长的火柱高高腾起,这是干仓在燃烧,仓中的脱水人使火柱染上了一种奇异的蓝绿色。汪淼看到不远处有十几根同样颜色的小火柱,这是刚从金字塔中跑出来的十几个人:教皇伽利略亚历士多德达芬奇包裹他们的蓝绿色火柱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容和躯体在火中缓缓地变形,他们把目光聚焦在刚出来的汪淼身上,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向着天空举起熊熊燃烧的双臂,用歌唱般的声音齐声颂道:

“三日凌空”

汪淼抬头望去,看到三轮巨大的太阳在天空中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原点缓缓地转动着,像一轮巨大的风扇将死亡之风吹向大地。几乎占据全部天空的三日正在向西移去,很快有一半沉到了地平线之下。“风扇”仍在旋转,一片灿烂的叶片不时划出地平线,给这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带来一次次短暂的日出和日落,日落后灼热的大地发出暗红的光芒,转瞬而来的日出又用平射的强光淹没了一切。三日完全落下之后,大地上升腾的水蒸气形成的浓云仍散射着它的光芒,天空在然烧,呈现出一种令人疯狂的地狱之美。当这毁灭的晚霞最后消失,云层中只有被大地的地狱之火抹上的一层血红时,几行大字出现了:

183号文明在“三日凌空”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中世纪层次。

漫长的时间后,生命和文明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但在这次文明中,哥白尼成功地揭示了宇宙的基本结构,三体文明将产生第一次飞跃,游戏进入第二级。

欢迎您登录第二级三体。

16.三体问题

汪淼刚刚退出游戏,电话响了,是大史打来的,说有紧急的事情,让他马上到重案组办公室去一趟,汪淼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

汪淼来到大史凌乱的办公室时,见那里已被他抽得云蒸雾绕,使得在办公室中的另一位年轻女警不停地用记录本在鼻子前扇动。大史介绍说她叫徐冰冰,计算机专家,是信息安全部门的。办公室中的第三个人令汪淼很吃惊,居然是申玉菲的丈夫魏成,头发乱蓬蓬的,他抬头看看汪淼。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见过面。

“不好意思打扰,不过我看你也没睡吧。这里有些事儿,还没有汇报作战中心,大概需要你参谋参谋。”大史对汪淼说,然后转向魏成,“你说吧。”

“我说过,我的生命受到威胁。”魏成说,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的表情。

“从头说起吧。”

“好,从头说,不要嫌我麻烦,我最近还真想找人说说话”魏成说着转头看看徐冰冰,“不做笔录什么的吗”

“现在不用,以前没人和你说话”大史不失时机地问。

“也不是。我懒得说,我是个懒散的人。”

以下是魏成的叙述:

我是个懒散的人,从小就是,住校时碗从来不洗。被子从来不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懒得学习,甚至懒得玩,每天迷迷糊糊地混日子。但我知道自己有一些超过常人的才能,比如你画一根线,我在线上划一道,位置肯定在0.618的黄金分割处。同学们说我适合当木匠,但我觉得这是更高级的才能,是对数和形的一种直觉。其实我的数学同其他课程一样,成绩一团糟,我懒得推导,考试时就将自己蒙出来的答案直接写上去,也能蒙对百分之八九十,但这样拿不到高分。

高二时,一位数学老师注意到了我,那时候,中学教师中可是卧虎藏龙,“文革”中很多有才华的人都流落到中学去教书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天下课后他把我留下,在黑板上写了十几个数列,让我直接写出它们的求和公式。我很快写出其中的一部分,基本上都对,其余我一眼就看出是发散的。老师拿出了一本书,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他翻到一篇,好像是红字的研究吧,有一段大意是这样:华生看到楼下有个衣着普通的人在送信,就指给福尔摩斯看,福尔摩斯说你是指那个退伍海军军曹吗华生很奇怪福尔摩斯是如何推断出他的身份的,福尔摩斯自己也不清楚,想了半天才理出推理的过程,看那人的手举止啦等等。他说这不奇怪,别人也很难说出自己是如何推断出“22=4”的。

老师合上书对我说:你就是这样,你的推导太快了,而且是本能的,所以自已意识不到。他接着问我:看到一串数字,你有什么感觉我是问感觉。我说任何数字组合对于我都是一种立体形体,我当然说不清什么数字是什么形状,但它确实表现为一种形体。那看到几何图形呢老师追问我说与上面相反,在我脑袋深处没有图形,一切都化为数字了,就像你凑近了看报纸上的照片,都是小点儿当然现在的报纸照片不是那样儿了。

老师说你真的很有数学天分。但是,但是他说了好多个但是,来回走着,好像我是个很棘手的东西,不知道如何处理似的。但是你这号人不会珍惜自己天分的,他说。想了好半天,他好像放弃了,说那你就去参加下月区里的数学竞赛吧,我也不辅导你了,对你这号人,白费劲,只是你答卷时一定要把推导过程写上去。于是我就去竞赛了,从区里一直赛上去,赛到布达佩斯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全是冠军。回来后就被一所一流大学的数学系免试录取了

我说这些你们不烦吧啊,好,其实要说清后面的事儿,这些还是必须说的。那个高中老师说得对,我不会珍稀自己,本科硕十博士都吊儿郎当,但居然都过来了。一到社会上,才发现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废物,除了数学啥也不会,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处于半睡眠状态,越混越次;后来到大学里教书吧,也混不下去,教学上认真不起来,我在黑板上写一句“容易证明”,学生底下就得捣鼓半天,后来搞末位淘汰,课也没得教了。到此为止,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就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南方一座深山中的寺庙。

哦,我不是去出家,我懒得出家,只是想找个真正清静的地方住一阵儿。那里的长老是我父亲的一个老友,学问很深,却在晚年遁入空门,照父亲说吧,到他这层次,也就这一条路了。那位长老收留我住下,我对他说,想找个清静省心的方式混完这辈子算了。长老说,这里并不清静,是旅游区,进香的人也很多;大隐隐于市,要清静省心,自己就得空。我说我够空了,名利于我连浮云都算不上,你庙里那些僧人都比我有更多的凡心。长老摇摇头:空不是无,空是一种存在,你得用空这种存在填满自己。这话对我很有启发,后来想想,这根本不是佛家理念,倒像现代的某种物理学理论。长老也说了,他不会同我谈佛,理由与那位中学老师一样:对我这号人没用。

第一天晚上,在寺院的小屋里我睡不看,没想到这世外桃源是如此的不舒服,被褥都在山雾中变潮了,床硬邦邦的。于是,为了催眠,我便试图按长老说的那样,用“空”来填充自己:我在意识中创造的第一个“空”是无际的太空,其中什么都没有,连光都没有,空空的。很快觉得这空无一物的宇宙根本不能使自己感到宁静,身处其中反而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不安,有一种落水者想随便抓住些什么东西的欲望。

于是我给自己在这无限的空间中创造了一个球体,不大的有质量的球体。但感觉并没有好起来,那球体悬浮在“空”的正中对于无限的空间,任何一处都是正中,那个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作用于它,它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用。它悬在那里,永远不会做丝毫的运动,永远不会有丝毫的变化,真是对死亡最到位的诠释。

我创造了第二个球,与原来的球大小质量相等,它们的表面都是全反射的镜面,互相映着对方的像,映着除它自己之外宇宙中唯一的一个存在。但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如果球没有初始运动,也就是我的第一推动,它们很快会被各自的引力拉到一块,然后两个球互相靠着悬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一个死亡的符号。如果有初始运动且不相撞,它们就会在各自引力作用下相互围绕着对方旋转,不管你怎样初始化,那旋转最后都会固定下来,永远不变,死亡的舞蹈。

我又引入了第三个球体,情况发生了令我震惊的变化。前面说过,任何图形在我的意识深处都是数字化的,前面的无球一球和二球宇宙表现为一条或寥寥几条描述它的方程,像几片晚秋的落叶。但这第三个球体是点上了“空”之睛的龙,三球宇宙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三个被赋予了初始运动的球体在太空中进行着复杂的似乎永不重复的运动,描述方程如暴雨般涌现,无休无止。我就这样进入梦乡,三球在梦中一直舞蹈着,无规律的永不重复的舞蹈。但在我的意识深处,这舞蹈是有节奏的,只是重复的周期无限长而已,这让我着迷,我要描述出这个周期的一部分或全部。

第二天我一直在想着那三个在“空”中舞蹈的球,思想从没有像这样全功率转动过,以至于有僧人问长老我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长老一笑说:没事,他找到了空。是的,我找到了空,现在我能隐于市了,就是置身熙攘的人群中,我的内心也是无比清静。我第一次享受到了数学的乐趣,三体问题注:三个质量相同或相近的物体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如何运动的问题,是古典物理学的经典问题,对天体运动研究有重要意义,自十六世纪以来一直受到关注。瑞士数学家欧拉法国数学家拉格朗日,以及近年来一些借助于计算机研究的学者,都找出了三体问题的某些特解。的物理原理很单纯,其实是一个数学问题。这时,我就像一个半生寻花问柳的放荡者突然感受到了爱情。

“你不知道庞加莱吗注:十九世纪法国数学家,曾证明了三体问题在数学上不可解,并从三体问题出发,在微分方程问题上创造了新的数学方法。”汪淼打断魏成问。

当时不知道,学数学的不知道庞加莱是不对,但我不敬仰大师,自己也不想成大师,所以不知道。但就算当时知道庞加莱我也会继续对三体问题的研究。全世界都认为这人证明了三体问题不可解,可我觉得可能是个误解,他只是证明了初始条件的敏感性,证明了三体系统是一个不可积分的系统,但敏感性不等于彻底的不确定,只是这种确定性包含着数量更加巨大的不同形态,现在要做的是找到一种新的算法。当时我立刻想到了一样东西:你听说过蒙特卡洛法吗哦,那是一种计算不规则图形面积的计算机程序算法,具体做法是在软件中用大量的小球随机击打那块不规则图形,被击中的地方不再重复打击,这样,达到一定的数量后,图形的所有部分就会都被击中一次,这时统计图形区域内小球的数量,就得到了图形的面积,当然,球越小结果越精确。

这种方法虽然简单,却展示了数学中的一种用随机的蛮力对抗精确逻辑的思想方法,一种用数量得到质量的计算思想。这就是我解决三体问题的策略。我研究三体运动的任何一个时间断面,在这个断面上,各个球的运动矢量有无限的组合,我将每一种组合看作一种类似于生物的东西,关键是要确定一个规则:哪种组合的运行趋势是“健康的”和“有利的”,哪种是“不利的”和“有害的”,让前者获得生存的优势,后者则产生生存困难,在计算中就这样优胜劣汰,最后生存下来的就是对三体下一断面运动状态的正确预测。

“进化算法。”汪淼说:

“请你来还是对了。”大史对汪淼点点头。

是的,我是到后来才听说这个名词。这种算法的特点就是海量计算,计算量超级巨大,对于三体问题,现有的计算机是不行的。而当时我在寺庙里连个计算器都没有,只有从账房讨来的一本空账本和一枝铅笔:我开始在纸上建立数学模型,这工作量很大,很快用完了十几个空账本,搞得管账的和尚怨气冲天。但在长老的要求下,他们还是给我找来了更多的纸和笔。我将写好的计算稿放到枕头下面,废掉的就扔到院里的香炉中。

这天傍晚,一位年轻女性突然闯进我屋里,这是我这里第一次有女人进来,她手中拿着几张边缘烧焦了的纸,那是我废弃的算稿。

“他们说这是你的,你在研究三体问题”她急切地问,大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像着了火似的。这人令我很震惊,我采用的是非常规数学方法,且推导的跳跃性很大,她竟然能从几张废算稿中看出研究的对象,其数学能力非同一般。同时也可以肯定,她与我一样,很投入地关注着三体问题。我对来这一的游客和香客都没什么好印象,那些游客根本不知道是来看什么的,只是东跑西窜地照相;而那些香客,看上去普遍比游客穷得多,都处于一种麻木的智力抑制状态。这个姑娘却不同,很有学者气质,后来知道她是同一群日本游客一起来的。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你的想法太高明了,我们一直在寻找这类方法,把三体问题的难度转化为巨大的计算量。但这需要很大的计算机才行。”

“把全世界所有的大计算机都用上也不行。”我实话告诉她。

“但你总得有一个过得去的研究环境才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可以让你有机会使用巨型计算机,还可以送给你一台小型机,明天一早,我们一起下山。”

她就是申玉菲了,同现在一样,简洁而专制,但比现在要有吸引力。我生性冷淡,对女性,我比周围这些和尚更不感兴趣,但她很特殊,她那最没女人味的女人味吸引了我,反正我也是个闲人,就立刻答应了她。

夜里,我睡不着,披衣走进寺院,远远地,在昏暗的庙堂里看到了申玉菲的身影,她正在佛像前烧香,一举一动都是很虔诚的样子。我轻轻走过去,走到庙堂门槛外时,听到了她轻声念出的一句祈求:

“佛祖保佑我主脱离苦海。”

我以为听错了,但她又诵吟了一遍:

“佛祖保佑我主脱离苦海。”

我不懂任何宗教也不感兴趣,但确实想象不出比这更离奇的祈祷了,不由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

申玉菲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存在,仍然微闭双眼双手合什,好像在看着她的祈求随着香烟袅袅升到佛祖那里。过了好一阵儿,她才睁开眼睛转向我。

“去睡吧,明天早些走。”她说,看也不看我。

“你刚才说的我主,是在佛教里吗”我问。

“不在。”

“那”

申玉菲一言不发,快步离去,我没来得及再问什么。我一遍遍默念着那句祈祷,越念越感觉怪异,后来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于是快步走到长老的住处,敲开了他的门。

“如果有人祈求佛祖保佑另一个主,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然后详细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长老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但显然没有读,而是在想我说的事,然后他说:“你先出去一会儿,让我想想。”我转身走出门去,知道这很不寻常。长老学识深厚,一般的关于宗教历史和文化的问题,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我在门外等了有一根烟的时间,长老叫我回去。

“我感觉只有一种可能。”他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会是什么呢难道可能有这种宗教,它的主需要其教徒祈求其他宗教的主来拯救”

“她的那个主,是真实存在的。”

这话让我有些迷惑:“那么佛祖不存在吗”话一出口我立刻发觉失礼,赶紧道歉。

长老缓缓地摆摆手说:“我说过,我们之间谈不了佛学,佛祖的存在是你不能够理解的存在;而她说的主,是以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着的关于这事,我没能力告诉你更多了,只是劝你,别跟她走。”

“为什么”

“我也只是感觉,觉得她背后可能有一些你我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走出长老的门,穿过寺院朝自己的住处走去,这夜是满月,我抬头看看月亮,感觉那是盯着我看的一只银色的怪眼,月光带着一股阴森的寒气。

第二天,我还是跟申玉菲走了总不能在寺庙里一直住下去吧但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几年,我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申玉菲实现了她的诺言,我拥有了一台小型机和舒适的环境,还多次出国去使用巨型计算机,不是分时使用,而是占据全部的cpu时间。她很有钱,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钱。后来我们结婚了,没多少爱情和g情,只是为了双方生活的方便而已,我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对我来说,以后的几年可以用一天来形容,日子在平静中就过去了。在那幢别墅里,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需专注于三体问题的研究就行了。申玉菲从不干涉我的生活,车库里有我的一辆车,我可以开着它去任何地方,我甚至敢肯定,自己带一个女人回家她都不在乎,她只关注我的研究。我们每天唯一交流的内容就是三体问题,她每天都要了解研究的进展。

“你知道申玉菲还干些别的什么吗”大史问。

“不就是那个科学边界嘛,她成天就忙那个,每天家里都来很多人。”

“她没有拉你加入学会吗”

“从来没有,她甚至没对我谈过这些,我也不关心,我就是这么个人,不愿意关心更多的事。她也深知这点,说我是个没有任何使命感的懒散之人,那里不适合我,反而会干扰我的研究。”

“那么三体研究有进展吗”汪淼问。

以目前世界上这个研究领域的一般状况来看,进展可以说是突破性的。前些年,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理查德蒙特哥马利和巴黎第七大学的桑塔克鲁兹阿连尚斯那,还有法国计量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用一种叫做“逼近法”的算法,找到了三体运动的一种可能的稳定形态:在适当的初始条件下,三体的运行轨迹将形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