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13部分阅读(1/1)

而笑。大凤从来没出过这事儿,她的眼神极好,借着炭火的光也能干细活儿。两个不到半周岁的孩子睡在她身边的炕上,他们的睡相令人陶醉,屋里能听到的,只有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叶文洁最初睡不惯火炕,总是上火,后来习惯了,睡梦中,她常常感觉自己变成了婴儿,躺在一个人温暖的怀抱里,这感觉是那么真切,她几次醒后都泪流满面但那个人不是父亲和母亲,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谁。

有一次,她放下书,看到大风把纳着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着灯花。发现叶文洁在看自己,大风突然问:

“姐,你说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会掉下来呢”

叶文洁细看大凤,油灯是一位卓越的画家,创作了这幅凝重色调中又带着明快的古典油画:大凤披着棉袄,红肚兜和一条圆润的胳膊露出来,油灯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涂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将其余部分高明地隐没于黑暗中。背景也隐去了,一切都淹没于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细看还是能看到一片暗红的光晕,这光晕不是来自油灯,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来的,可以看到,外面的严寒已开始用屋里温暖的湿汽在窗户上雕出美丽的冰纹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来吗”叶文洁轻轻地问。

大风笑着摇摇头:“怕啥呢它们那么小。”

叶文洁终于还是没有做出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的回答,她只是说:“它们都很远很远,掉不下来的。”

大凤对这回答已经很满意,又埋头做起针线活儿来。但叶文法却心绪起伏,她放下书,躺到温暖的炕面上,微闭着双眼,在想象中隐去这间小屋周围的整个字宙,就像油灯将小屋中的大部分隐没于黑暗中一样。然后,她将大凤心中的宇宙置换过来。这时,夜空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球面,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面上镶着无数的星星,晶莹地发着银光,每个都不比床边旧木桌上的那面圆镜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个方向延伸到很远很远,但总是有边的。这个大平面上布满了大兴安岭这样的山脉,也布满了森林,林间点缀着一个个像齐家屯一样的村庄这个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舒适,渐渐地这宇宙由想象变成了梦乡。

在这个大兴安岭深处的小山村里,叶文洁心中的什么东西渐渐融化了,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杨冬出生后,在红岸基地,时间在紧张和平静中又过去了两年多。这时,叶文洁接到了通知,她和父亲的案件都被彻底平反;不久之后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说她可以立刻回去工作。与信同来的还有一大笔汇款,这是父亲落实政策后补发的工资。在基地会议上,领导终于称她为叶文洁同志了。

叶文洁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没有激动和兴奋。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宁愿一直在僻静的红岸基地待下去,但为了孩子的教育,她还是离开了本以为要度过一生的红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叶文洁充满了春天的感觉,“文革”的严冬确实结束了,一切都在复苏之中。虽然浩劫刚刚结束,举目望去一片废墟,无数人在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但在人们眼中,未来新生活的曙光已经显现。大学中出现了带着孩子的学生,书店中文学名著被抢购一空,工厂中的技术革新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科学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科学和技术一时成了打开未来之门的唯一钥匙,人们像小学生那样真诚地接近科学,他们的奋斗虽是天真的,但也是脚踏实地的。在第一次全国科学大会上,郭沫若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

这是疯狂的终结吗科学和理智开始回归了叶文洁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直到离开红岸基地,叶文洁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消息。她知道,要想收到那个世界对她那条信息的回答,最少要等八年,何况她离开了基地后,已经不具备接收外星回信的条件了。

那件事实在太重大了,却由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做完,这就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虚幻感越来越强烈,那件事越来越像自己的幻觉,像一场梦。太阳真的能够放大电波吗她真的把太阳作为天线,向宇宙中发射过人类文明的信息吗真的收到过外星文明的信息吗她背叛整个人类文明的那个血色清晨真的存在过还有那一次谋杀

叶文洁试着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过去她竟然几乎成功了,一种奇怪的自我保护本能使她不再回忆往事,不再想起她与外星文明曾经有过的联系,日子就这样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回到母校一段时间后,叶文洁带着冬冬去了母亲绍琳那里。丈夫惨死后,绍琳很快从精神错乱中恢复过来,继续在政治夹缝中求生存。她紧跟形势高喊口号,终于得到了一点报偿,在后来的“复课闹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讲台。但这时,绍琳却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与一位受迫害的教育部高干结了婚,当时那名高干还在干校住“牛棚”劳改中。对此绍琳有自己的深思熟虑,她心里清楚,社会上的混乱不可能长久,目前这帮夺权的年轻造反派根本没有管理国家的经验,现在靠边站和受迫害的这批老干部迟早还是要上台执政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这次赌博是正确的,“文革”还没有结束,她的丈夫已经部分恢复了职位,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级。绍琳凭着这个背景,在这知识分子重新得到礼遇的时候,很快青云直上。在成为科学院学部委员之后,她很聪明地调离了原来的学校,很快升为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副校长。

叶文洁见到的母亲,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知识女性形象,丝毫没有过去受磨难的痕迹。她热情地接待了叶文洁母女,关切地询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惊叹冬冬是多么的聪明可爱,细致人微地对做饭的保姆交待叶文洁喜欢吃的菜这一切都做得那么得体,那么熟练,那么恰到好处。但叶文洁清楚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隔阂,她们小心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没有谈到叶文洁的父亲。

晚饭后,绍琳和丈夫送叶文洁和孩子走了很远,副部长说要和叶文洁说句话,绍琳就先回去了。这时,副部长的脸色一瞬间由温暖的微笑变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烦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说:

“以后欢迎你带孩子常来,但有一条,不要来追究历史旧账。对于你父亲的死,你母亲没有责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亲这个人,对自己那些信念的执著有些变态了,一条道走到黑,抛弃了对家庭的责任,让你们母女受了这么多的苦。”

“您没资格谈我的父亲,”叶文洁气愤地说,“这是我和母亲间的事,与别人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绍琳的丈夫冷冷地点点头,“我是在转达你母亲的意思。”

叶文洁回头看,在那座带院子的高干小楼上,绍琳正撩开窗帘的一角向这边偷窥。叶文洁无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死父亲的那四个红卫兵,居然查到了她们中的三个。这三个人都是返城知青,现在她们都没有工作。叶文洁得知她们的地址后,分别给她们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约她们到当年父亲遇害的操场上谈谈。

叶文洁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打算。在红岸基地的那个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们在内的全人类复了仇,她只想听到这些凶手的忏悔,看到哪怕是一点点人性的复归。

这天下午下课后,叶文浩在操场上等着她们。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几乎肯定她们是不会来的,但在约定的时间,三个老红卫兵来了。

叶文洁远远就认出了那三个人,因为她们都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绿军装。走近后,她发现这很可能就是她们当年在批判会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发白,有显眼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从她们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划一相比,她们之间的差异变大了。其中的一人变得很瘦小,当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还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头发发黄,已显出一丝老态;另一位却变得十分粗壮,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体上扣不上扣子,她头发蓬乱,脸黑黑的,显然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致,只剩下粗鲁和麻木了;第三个女人身上倒还有些年轻时的影子,但她的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路时荡来荡去。

三个老红卫兵走到叶文洁面前,面对着她站成了一排一当年,她们也是这样面对叶哲泰的试图再现那早已忘却的尊严,但她们当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显然已荡然无存。瘦小女人的脸上有一种老鼠的表情,粗壮女人的脸上只有麻木,独臂女人的两眼望着天空。

“你以为我们不敢来”粗壮女人挑衅似的问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见面,过去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的。”叶文洁说。

“已经了结了,你应该听说过的。”瘦小女人说,她的声音尖尖的,仿佛时刻都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

“我是说从精神上。”

“那你是准备听我们仔悔了”粗壮女人问。

“你们不该忏悔吗”

“那谁对我们仟悔呢”一直沉默的独臂女说。

粗壮女人说:“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在清华附中的那张大字报上签过名,从大串联大检阅到大武斗,从一司二司三司到联动西纠东纠,再到新北大公社红旗战斗队和东方红,我们经历过红卫兵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独臂女人接着说:“在清华校园的百日大武斗中,我们四个人,两个在井冈山,两个在四一四。我曾经举着手榴弹冲向井冈山的土造坦克,这只手被坦克轮子压碎了,当时血肉和骨头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岁啊。”

“后来我们走向广阔天地了”粗壮女人扬起双手说,“我们四个,两个去了陕西,两个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穷的地方。刚去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呢,可日子久了,干完一天的农活,累得连衣服都洗不动;躺在漏雨的草屋里,听着远处的狼叫,慢慢从梦里回到现实。我们待在穷乡僻壤里,真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啊。”

独臂女人呆呆地看着地面说:“有时,在荒山小径上,遇到了昔日的红卫兵战友,或是武斗中的敌人,双方互相看看,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满身尘上和牛粪,相视无语啊。”

“唐红静,”粗壮女人盯着叶文洁说,“就是那个朝你父亲的头抽了最要命一皮带的女孩儿,在黄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队里的羊冲走几只,队支书就冲知青们喊:革命小将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于是,红静就和另外三个知青跳下河去捞羊,那时还是凌汛,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呢四个人全死了,谁知是淹死的还是冻死的。见到他们尸首的时候我我他妈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瘦小女人流着泪长叹一声:“后来回城了,可回来又怎么样呢还是一无所有,回来的知青日子都不好过,而我们这样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前途,什么都没有了。”

叶文洁彻底无语了。

独臂女人说:“最近有一部电影,叫枫,不知你看过没有结尾处,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烈士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除他们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

“听到了吗是历史是历史了”粗壮女人兴奋地对叶文洁挥着一只大手说,“现在是新时期了,谁还会记得我们,拿咱们当回事儿大家很快就会忘干净的”

三个老红卫兵走了,把叶文洁一个人留在操场上,十多年前那个阴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这样孤独地站在这里,看着死去的父亲。那个老红卫兵最后的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

夕阳给叶文洁瘦弱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她的心灵中,对社会刚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像烈日下的露水般蒸发了,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超级背叛的那一丝怀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宇宙间更高等的文明引人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

27.伊文斯

回到大学半年后,叶文洁就承担了一个重大课题:一个大型射电天文观测基地的设计。不久,她就同课题组一起外出为基地选址。最初的考虑是纯技术上的,与传统的天文观测不同,射电天文对大气质量和可见光干扰的要求不高,但要尽量避免非可见光频段的电磁干扰。他们跑了许多地方,最后选择了一个电磁环境最优的地点,这是西北的一个偏僻山区。

这里的黄土山上几乎没什么植被,水土流失产生的裂谷使山地远远看去像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孔。在初步选定了几个建站点后,课题组在一个大部分民屋都是窑洞的村庄旁停留休整,村里的生产队长似乎认定叶文洁是个有学问的人,就问她是否会讲外国话她问是哪国话,队长说不知道要是会讲,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来,队里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叶文洁很惊奇。

“俺们也不知道那个外国人的名字,都那么叫他。”

“他给你们看病吗”

“不,他在后山上种树,已经种了快三年了。”

“种树干什么”

“他说是为了养鸟,一种照他的说法快要绝种的鸟。”

叶文洁和同事们都很惊奇,就请队长带他们去看看。沿着山路登上了一个小山顶后,队长指给他们看,叶文洁眼前一亮看到这贫瘠的黄土山之间居然有一片山坡被绿树林覆盖,像是无意中滴到一块泛黄的破旧画布上的一小片鲜艳的绿油彩。

叶文洁一行很快见到了那个外国人,除了他的金发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经破旧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与当地劳作一生的农民已经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他的皮肤也被晒成了当地人一样的黄黑。他对来访者似乎兴趣不大,自我介绍叫麦克伊文斯,没说自己的国籍,但他的英语带有很明显的美国口音。他住在林边两间简陋的土坯房中,房里堆满了植树工具:锄头铁锨和修剪树枝用的条锯等,都是当地很粗笨的那种。酉北的沙尘在那张简陋的床和几件简单的炊具上落了一层,床上堆了许多书籍,大都是生物学方面的,叶文洁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能看到的现代化的玩意儿就是一台小收音机,里面的五号电池用完了,在外面接了一节一号电池,还有一架旧望远镜。伊文斯说,很抱歉不能请他们喝什么,咖啡早就没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个杯子。

“您在这里到底做什么呢”叶文洁的一个同事问。

“当救世主。”

“救救当地人吗这里的生态环境确实是,,

“你们怎么都这样”伊文斯突然爆发出一股莫名的怒气,“难道只有拯救人类才称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别的物种就是一件小事是谁给了人类这种尊贵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实上他什1现在过得比应得的好多了。”

“听说你在救一种鸟”

“是的,一种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个亚种,学名很长我就不说了。每年春天,它们沿着远古形成的固定迁徙路线从南方返回时,只能把这一带作为目的地,但这里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们已经找不到可以筑巢和生活的树丛了。当我在这里发现它们时,这个种群的数量已不足万只,这样下去五年内这个物种就会灭绝。现在,我种的这片树林给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个落脚点,种群数量已经开始回升,当然,我还要种更多的树,扩大这个伊甸园的面积。”

伊文斯让叶文洁他们拿着望远镜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树丛中看到了几只黑灰色的鸟儿出没。

“很不起眼,是吗它们当然没有大熊猫那样引人注目,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样不为注意的物种灭绝。”

“这些树都是你一个人种的吗”

“大部分是,开始时我也雇当地人来干,可很快没有那么多钱了,树苗和引水什么的都很花钱可你们知道吗我父亲是亿万富翁,他是一个跨国石油公司的总裁,但他不再给我钱,我也不想用他的钱了。”

伊文斯的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公司的一艘三万吨级的油轮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触礁,两万多吨的原油泄入海中。当时,我们一家正在距事故发生海域不远处的度假别墅中。父亲得知这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责任和减小自己公司的损失。那天下午,我来到了那片地狱般的海岸,看到大海已变成黑色,海浪在黏稠油膜的压迫下变得平滑而无力;海滩也被一层黑油覆盖。我和一些志愿者就在这黑滩上寻找那些还活着的海鸟,它们在油污中挣扎着,一个个像是用沥青做成的黑色雕塑,只有那一双双眼睛还能证明自己是活物,那油污中的眼睛多少年以后还常常在我的噩梦中出现。我们把那些海鸟浸泡在洗涤液中,想把它们身上的油污洗掉,但十分困难,油浆和羽毛死死地粘在一起,稍用力羽毛就和油污一起一片片掉下来傍晚,那些海鸟大部分还是死了。当时我浑身油污地瘫坐在黑色的海滩上,看着夕阳在黑色的大海上落下,感觉这就是世界末日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他问我是否记得那副小恐龙骨架。我当然记得,那是在石油勘探中发现的,很完整,父亲花大价钱把它买了下来,安放到外公的庄园里。父亲接着说:麦克,我给你讲过恐龙是怎样灭绝的,一颗小行星撞击了地球,世界先是一片火海,然后陷入漫长的黑暗与寒冷那天夜里你被噩梦吓醒了,你说梦中自己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时代。现在我要告诉你当时想说但没说出来的一件事: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垩纪晚期,那是你的幸运,因为我们的时代更恐怖,现在,地球生命物种的灭绝速度,比白垩纪晚期要快得多,现在才是真正的大灭绝时代所以,孩子,你看到的这些算不了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大过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我们可以没有海鸟,但不能没有石油,你能想象没有石油是什么样子吗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那辆漂亮的法拉利,我许诺你十五岁以后能开它,可如果没有石油,它就是一堆废铁,你永远开不了;现在你想去外公家,乘我的专机越过大洋也就十几个小时,可要是没有石油,你就得在帆船上颠簸一个月这就是文明的游戏规则,首先要保证人类的生存和他们舒适的生活,其余都是第二位的。

“父亲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但他最终也没有使我成为他希望的人。在往后的日子中,那些濒死的海鸟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我,决定了我的人生。在我十三岁的生日时,父亲问我将来的打算,我说没什么,我只想当个救世主而已。我的理想真的不宏伟,只是想拯救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它可以是一种不漂亮的鸟,一种灰乎乎的蝴蝶,或是一种最不起眼的小甲虫。后来我去学习生物学,成为一个鸟类与昆虫学家。在我看来自己的理想很伟大,拯救一种鸟或昆虫与拯救人类没有区别,生命是平等的,这就是物种共产主义的基本纲领。”

“什么”叶文洁时没有听清那个词。

“物种共产主义,这是我创立的一个学说,也可以说是一个信仰,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种,生来平等。”

“这只是一个理想,不现实。农作物也是物种,人类只要生存下去,这种平等就不可能实现。”

“在遥远的过去,领主对奴隶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要忘了技术,总有一天,人类能够合成粮食,而早在那之前,我们就应该做好思想和理论上的准备。其实,物种共产主义是人权宣言的自然延续,法国大革命二百年了,我们居然还没迈出这一步,可见人类的自私和虚伪。”

“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呢”

“不知道,做一个救世主,付出一生也是值得的,这感觉很美,很妙。当然,我不指望你们。”

伊文斯说完这话,突然又变得谈兴索然,说他要去工作,就拿起一把铁锹和一把锯离开了。道别时,他多看了叶文洁一眼,似乎她身上有什么u的东西。

“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叶文洁的一个同事背诵了纪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话,“原来还可以这样生活。”他感叹道。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自己的赞同和感概,叶文洁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这样的人多些,哪怕是稍多些,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的。”

当然,没人理解她话里的真正含义。

课题组负责人将话题转到工作上,“我觉得这个站址不行,领导也不会批的。”

“为什么在我们的四个站址方案中,这里的电磁环境可是最好的。”

“人文环境呢同志,不要只想着技术方面,看这里穷的,知道吗穷山恶水出刁民,将来与地方上的关系怕有很大麻烦,说不定,基地会成了这儿的唐僧肉。”

这个选址果然没被批准,原因就如负责人所说。

三年过去了,叶文洁再也没有伊文斯的消息。

这年春季的一天,叶文洁突然收到了一张明信片,竟是伊文斯寄来的,上面简单地写了一句话:

到这里来,告诉我怎么活下去。

叶文洁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换乘几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了那个偏僻的西北山村。

当她登上那座小山顶时,立刻看到了那片树林,面积与三年前差不多,但由于树木的成长,看上去密了许多。不过,叶文洁很快发现,这片林子的面积曾经扩大了许多,但现在,扩大的部分已被砍伐了砍伐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在林子的各个方向都有树木不断地倒下,整个林子像一片被许多只蚜虫蚕食的绿叶,照这个速度很快就会消失。砍树的村民来自附近的两个村子,他们用斧子和板锯把那些刚刚成长起来的小树一棵棵地放倒,然后用拖拉机和牛车运下山去。砍树的很多,不断有激烈的争执发生。

小树的倒下没有什么巨大的声响,也听不到油锯的轰鸣,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还是让叶文洁心头一紧。

有人向她打招呼,是那个生产队长,现在的村长,他认出了叶文洁。当她问他为什么砍林子的时候,他说:“这片林子嘛,不受法律保护的。”

“怎么能这么说森林法不是刚刚颁布吗”

“可白求恩在这里种树经过谁批准了外国人擅自到中国的山坡上种树,受哪门子法律保护”

“这说法不对的。他在荒山上种,又没有占耕地,再说,他当初种的时候你们也没有说什么。”

“是啊,后来县里还给了他一个造林模范呢。本来村里是想过几年再收林子的,猪养肥了再杀嘛,可南拉村的人等不及来砍了,我们不动手也没份儿了。”

“你们马上停下来我要到政府部门去反映这事”

“不用了,”村长点上一支烟,指指远方正在装树木的一辆大货车,“看那车,就是县林业局副局长的,还有镇派出所什么的,木头数他们拉走得最多我说过,这林子没名没份的,不受保护,你到哪儿找都没用;再说,叶同志,你不是大学教授吗这和你有嘛关系”

那两间土坯房还是原样,但伊文斯不在里面,叶文洁在树林里找到了他,他正拿着一把斧子一心一意地修剪树枝,显然已经干了很久,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不管有没有意义,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会崩溃的。”伊文斯说,熟练地砍下一条歪枝。

“我们一起去县里找政府,不行就去省城,总会有人制止他们的。”叶文洁关切地看着他。

伊文斯停下来,用很惊奇的目光看着叶文洁,夕阳透过重重林木照进来,在他的眸子中闪亮。“叶,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这片树林”他笑着摇摇头,扔下了手中的斧子,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我现在要想制止他们,轻而易举。”他把一只空的工具袋放到地上,示意叶文洁坐下,接着说,“我刚从美国回来,父亲在两个月前去世,我继承了他的大部分遗产。哥哥和姐姐只各得了五百万。这让我很意外,真的没想到他最后能对我这样,也许,他在内心深处还是看重我的,或者,看重我的理想。不把不动产算在内,知道我现在能支配的钱有多少吗大约四十五亿美元。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停止砍树,然后让他们种树,让我们目力所及的黄土山都被这样的速生林覆盖,很容易,但有什么意义呢你看到的一切可以归结为贫穷,但富裕的国家又怎么样他们营造自己的优美环境,却把重污染工业向穷国转移,你可能知道,美国政府刚刚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整个人类本质上都一样,只要文明像这样发展,我想拯救的这种燕子,还有其他的燕子,迟早都会灭绝,只是时间问题。”

叶文洁默默地坐着,看着落日在小树林中投出的一道道光线,听着远处砍伐的喧闹,她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大兴安岭的森林中,那里,她与另一个男人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吗”伊文斯接着说,“物种共产主义的思想萌芽在古代东方就出现了。”

“你指的是佛教”

“是的,基督教只重视人,虽然所有物种都被放入了诺亚方舟,但从来没有给其他生命与人类同等的地位,而佛教是普度众生的,所以我来到了东方。但现在看来哪里都样。”

“是啊,哪里都一样,人类都样。”

“现在我能做什么我生活的支柱在哪里我有四十五亿美元和一家跨国石油公司,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人类为了拯救濒危的物种投入的钱肯定超过了四百五十亿,为拯救恶化的生态环境的投入也超过四千五百亿,但有什么用文明仍按照自己的轨迹毁灭着地球上除人之外的其他生命。四十五亿够建造一艘航空母舰,但就是建造一千艘航母,也制止不了人类的疯狂。”

“麦克,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人类文明已经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来改善了。”

“但人类之外还有别的力量吗上帝要是存在也早死了。”

“有的,有别的力量。”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砍树的人们收工了,树林和周围的黄土坡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叶文洁向伊文斯完整地进述了红岸和三体世界的事,伊文斯静静地听着,同时聆听的,似乎还有暮色中的树林和它周围的黄土高原。当叶文洁讲完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在林间投下斑斑光影。

伊文斯说:“我现在还不能相信你说的,毕竟太神奇了,幸运的是,我有力量去证实这一切,如果是真的,”他向叶文洁伸出手去,说出了以后地球三体组织接纳新成员时必说的一句话,“我们是同志了。”

28.第2红岸基地

又是三年过去了,伊文斯销声匿迹,没有任何消息。叶文洁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世界的某处证实自己讲述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将如何证实。即使在宇宙尺度上是近在咫尺的四光年,对脆弱的生命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遥远,在这太空的江之头和江之尾,任何联系都细若游丝。

这年的冬天,叶文洁突然接到了西欧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学邀请,请她去做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到达伦敦西斯罗机场后,有一个年轻人来接她,他们没有走出机场大厅,而是返回了停机坪。在那里,年轻人带她登上了一架直升机。当直升机轰鸣着飞上英伦雾蒙蒙的天空时,仿佛时光倒流,叶文洁感到一切都似曾相识。她多年前第一次乘直升机,经历了一次命运的转折,这次命运又会将她带向何方

“我们去第二红岸基地。”年轻人说。

直升机越过了海岸线,向大西洋深处飞去。在海上飞行了约半小时,直升机向下方的一艘巨轮降落。叶文洁第一眼看到巨轮时,就想起了雷达峰,这时她才想到那山峰的形状真的像一艘巨船,周围的大西洋像是大兴安岭的森林,但真正让她联想到红岸基地的是巨轮中都竖立着的那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线,它像巨轮的一面圆形的大帆。这艘巨轮是由一艘六万吨级的油轮改建的,像一座浮动的钢铁小岛。伊文斯将他的基地建在船上,也许是为了时刻处于最佳监听和发射方位,也许是为了躲避什么。后来她知道,这艘巨轮叫“审判日”号。

叶文洁走下直升机,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轰鸣声,那是巨型天线在海风中发出的,这声音把她的感觉更深地拉回了过去。天线下面宽阔的甲板上,密密麻麻地站了近两千人。伊文斯走上前,庄重地对叶文洁说:“按照你给定的频率和方位,我们收到了三体世界的信息,你所说的一切都证实了。”

叶文洁平静地点点头。

“伟大的三体舰队已经启航,目标是太阳系,将在四百五十年后到达。”

叶文洁脸上仍是一片平静,现在,没有什么能使她震惊了。

伊文斯指着身后密密的人群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地球三体组织的首批成员,我们的理想是请三体文明改造人类文明,遏制人类的疯狂和邪恶,让地球再次成为一个和谐繁荣没有罪恶的世界。认同我们理想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组织在急剧扩大中,成员遍布整个世界。”

“我能做什么”叶文洁轻声地问。

“您将成为地球三体运动的最高统帅,地球三体战士都认同您的资格”

叶文洁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地点点头,“我尽力而为。”

伊文斯高举一只拳头,对着人群喊道:“消灭人类暴政”

和着涛声与天线在风中的轰鸣,三体战士们齐声高呼:“世界属于三体”

这天,被公认为地球三体运动的诞生日。

29.地球三体运动

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对人类文明彻底绝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甚至将消灭包括自己和子孙在内的人类作为最高理想,这是地球三体运动最令人震惊之处。

地球三体叛军被称为精神贵族组织,其成员多来自高级知识阶层,也有相当一部分政界和经济界的精英。三体组织也曾试图在普通民众中发展成员,但这些努力都告失败。对于人类的负面,普通人并没有高级知识阶层那样全面深刻的认知;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的思想受现代科学和哲学影响较少,对自己所属物种本能的认同感仍占强势地位,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背叛,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但知识精英们则不同,他们中相当多的人早已站在人类之外思考问题了。人类文明,终于在自己的内部孕育出了强大的异化力量。

三体叛军发展的速度固然惊人,但仅凭人数还不能衡量其力量,因为它的组织成员大部分处于社会的高层位置,有很大的权力和影响力。

作为地球三体叛军的最高统帅,叶文洁只是一名精神领袖,并不参与组织的具体运作,她不知道后来变得十分庞大的三体叛军是如何发展起来的,甚至不知道组织的具体人数。

对于地球三体叛军,各国政府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为了迅速扩大,这个组织几乎是在半公开地活动,他们知道,有一样东西会成为他们的天然保护,那就是政府的保守和贫乏的想象力。在掌握国家力量的相关部门中,没有人相信他们说的那一套,只是将他们作为一般的胡言乱语的激进组织,由于其成员层次之高,各国政府对待这个组织一直小心翼翼。直到三体叛军开始发展自己的武装力量,一些国家的安全机构才注意到它,进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