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死局(1/1)

唐远明略一思忖,冷静道:“门主那边知道消息了麽?”

唐行博沈声道:“门主已经带了几位长老,匆忙赶过去了。”

唐远明略松口气,道:“好,那我就还守在这里,门主既然已经过去,此事一定能妥善处理,不必着慌。”

唐行博一拱手,道:“是,弟子明白。”

南宫星在桌边扬声问道:“行博兄,具体是什麽情形?远图掌事为何会和罗大人交上手?”

唐行博瞄一眼唐远明,得到首肯,才开口道:“具体我也没有目睹,根据随行弟子所说,远图掌事坚信远秋师伯之死有公门内鬼从中里应外合,便去找罗大人商谈对策,可罗大人坚称此事是随行亲兵那边出了岔子,与公门捕快衙役毫无干系。远图掌事据理力争,府兵都是近些日子才来,绝无可能知道远秋师伯的行踪。罗大人则说公门内也无人知晓。远图掌事提醒,说当初为了办案,冯大人曾仔细搜集过唐门所有一流高手的起居动向。罗大人便说那资料只有他一人看过,莫非是要怀疑他麽?之後两人言辞针锋相对,越说越僵,远图掌事突然暴起,说怀疑的便是他罗傲,接着大打出手。咱们跟去的总不能叫自家吃亏,於是……罗大人便受伤中毒,正在被公子带来的大夫诊治。”

唐远明哼了一声,冷冷道:“如此说来,打得好,可惜还能被郎中救一救,也不知道是不是远图投鼠忌器留手了。”

南宫星精神一振,道:“原来罗傲手里还有那种资料?”

唐远秋之死让他一直深陷迷雾之中不可自拔,那位举足轻重的闲云野鹤并不好杀,费这般大的功夫将其伏击诛灭,背後必定有个极其重要的理由,那是疑云之一。

而如何能设下伏击,顺利围杀得手,便是疑云之二。

前一个百思不得其解,後一个,却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唐门内部。

唐远秋为人低调,甚至可以说是自我放逐,在唐门想要找他,最快就是通过唐醉晚,其次便是同一辈的那些高手,连着那批给他帮忙打理农务的丫鬟,就是唐门中有能力布局的全部人物。

这批人中,丫鬟们可以最先排除,她们刚刚遭了大难,只怕还不知道唐远秋过来前山为他们出头,如何能提前算计。

算上调动人手布局的时间,有条件指挥安排的,必定是唐远秋与罗傲冲突时在场的人。

所以南宫星一直在怀疑唐门高层之中埋伏着要命的内鬼。

而听了方才的消息,他才知道,原来罗傲一样有下手的能力。

那位捕头未必亲自出手,但他若是天道一份子,上面便必定还有头目,只要把信息上报,唐远秋便难逃一死。

如此推断的话,第一个疑云便也勉强有了解释——罗傲被唐远秋一番大闹,彻底伤了颜面,若是睚眦必报之辈,为此起了杀心并不过分。

可牵扯到罗傲,唐门要想直接诛杀,难度可就大了。

像唐远图那样直接出手,顶多算是下策。

至於中策上策该是什麽,南宫星此刻一时也想不出。

他突然觉得,四位公子之中若不尽快找出一个清白无辜的当作依靠,此事便要渐渐走入死局之中,无从转寰,难以腾挪。

最好的状况,便是二公子与天道毫无瓜葛。按玉若嫣的描述,武平对大哥最为敬爱,他俩血缘上也最为亲近,即便从王府内的暗潮角力来分析,武平也该是世子一派。

但二公子再怎麽体弱多病,也不至於虚到坐不稳镇南王的位子,他作为同母嫡子,真的就甘心屈居人下?莫要忘记,武承死後,若是没有大的变故,他顺位拿下世子宝座,简直顺理成章。此案最大的受益人,恰恰是他。

次佳人选,便是四公子武瑾。武瑾久居王府之外,远离权斗漩涡,且母亲娘家靠山颇大,唯一有可能对世子之位不屑一顾的,便是他。

可作为镇南王续弦後妻的独子,武瑾在外一样颇受荣宠,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便是他,此次出现在唐门,他身边不仅带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高手轻罗,还一改此前低调淡然的作风,积极主动参与进来,岂能不令人心中起疑。

三公子武达南宫星还没机会当面拜见,关键此人和五公子的问题一样,便是庶子夺权极难,即便他们两个里真有清白的那个,想要依仗他来解决唐门此刻的困境,并不比自寻出路容易多少。

霍瑶瑶还在细细盘问苏木,唯恐过於武断漏了什麽重要信息。南宫星等唐远明回来,与唐昕一道坐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依你们之见,四位公子中,选择谁比较可靠?”发问之後,他静静端详着两人的表情,等待一个不同出发点的答案。

唐远明沈吟片刻,缓缓道:“其他事件我不太清楚,但若远秋的死也是几位公子中的某人指使的话,最不可能的,便是四公子。”

“哦?为何?”

“四公子若想伏击远秋,根本不必将嫌疑惹去府兵那边,他身边那位轻罗出手,已经非常足够。”唐远明口气略有不甘,想来是不愿承认那年轻妇人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手段,“而且,四公子想要在府兵中安插这麽多杀手,比其他几位公子都要困难。”

的确,武瑾长期远离镇南王府,比起一直跟随大哥的二公子和早早就在王府担任实职的武达、武烈,劣势极大。

唐昕蹙眉道:“既然咱们考量的是王府公子的情况,我看,不如把玉若嫣请来,与她商议。镇南王府的事,咱们总不可能比她还要清楚。王府相关的人等之中,也再没谁比她还要清白无辜。”

南宫点了点头,但口中道:“这些可以明日再议,不论如何,今晚最紧急的事情,是将这四个丫鬟全部审过。”

唐远明略一沈吟,道:“苏木、苏叶这姐妹二人已经嫌疑颇重,我看,不如就将玉捕头请来,她对着这二人,兴许能想起其他该问的事。”

“也得要她肯来才行,”南宫星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疑虑道,“你们难道没发现,四位公子齐聚山头之後,玉捕头就不见了此前的积极麽?我上次邀她,她婉拒的时候连借口都懒得找一个。我到此刻,也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

这时,霍瑶瑶一脸兴奋从屏风後探头出来,摆摆手道:“这个审完了。”

“怎麽样,後头还有没有什麽新收获?”

“有,她说了许多地方,我挨个抄在纸上……啊,我字不好看,会写的也不多,你们可别笑我。”霍瑶瑶把写满歪七扭八字迹的纸往南宫星面前一递,“她说她曾帮着妹妹往这些地方藏了许多神秘兮兮的东西。”

南宫星看了一眼,心中又笃定了几分,先不说苏叶是不是文曲,至少这个苏木,肯定是有意无意当了帮凶。她报上的这些地方,的确都曾搜出包括乱心灯在内的各种工具。

唐远明立刻叫来几个弟子,将还在昏迷状态中的苏木带下去严加看管,并将此间情况通知门主。

苏叶还是端端正正坐在外面,看姐姐被带走,眼中流露出一丝惶恐和不解,但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像只认命的小羊羔。

最後一位,自然也没必要换去里面,霍瑶瑶收拾东西准备到外面进行,掀开门帘瞄一眼外头,忍不住又缩回来,看着南宫星小声道:“主人,这……这个八成就是文曲了,你说……我……能是她对手吗?”

南宫星微笑道:“她文曲也不是什麽三头六臂十八个眼的怪物,你有乱心灯在手,又何必这麽怕她。”

“乱心灯终究是人家的压箱底宝贝啊,我拿着玉净瓶去砸观音菩萨,那岂不是要被反手打的飞过南海去?”霍瑶瑶缩了缩脖子,“你们可得在旁边看好我,要是有什麽不对劲,赶紧帮忙。”

“放心,我们都在。”南宫星轻轻拍了拍她头,跟着,突然心中触电般闪过一道弧光,映亮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黑影。

似乎,有什麽要命的问题被他不小心忽略掉了,但此时强行梳理,却又无论如何抓不到那点飘渺的头绪。

看来,有些人不可或缺。

南宫星看向唐远明,沈声道:“掌事,我看咱们处理这次得到的情报,的确需要让玉捕头帮忙出一分力,你这就找位女弟子,帮忙把她叫来吧。我请不动她,但换成掌事您来开口,兴许会有不同。”

唐远明略一颔首,出门安排。

唐昕心里对玉若嫣始终有些芥蒂,凑近两步,颇为不服道:“有什麽事,还非她不可?”

南宫星望着正小心翼翼给苏叶头上安箱子的霍瑶瑶,轻声道:“阿昕,让你凭直觉判断,她就是文曲吗?”

唐昕眉心半蹙,道:“我可不随便用直觉,不讲证据,不考虑前因後果,那咱们费这麽大力气搜集情报还有什麽意义。”

“可有时候,办事需要点野兽一样的直觉。”南宫星淡淡道,“这个我不擅长,你也不擅长。素锦擅长,却不在山上。当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玉若嫣。”

“你觉得苏叶是被文曲陷害的?”唐昕思忖片刻,缓缓道,“可文曲曾用过的身份必定就在这三个跟玉若嫣直接相关的丫鬟之中,不是她,就是另外两个。”

“我只是觉得,文曲费尽心机做了如此多的防范,真的会如此轻易就被咱们攻破到最後一关?”

唐昕忍不住一笑,“真要如此,那反而简单了,咱们直接逆向操作,这一通审完,将最没有嫌疑的捉起来,所谓化不可能为可能。如此计算,紫芙应该就是文曲了吧。”

南宫星皱眉道:“可紫芙并不在伺候玉若嫣的三人之列。”

“所以她最不可能,文曲这麽神通广大,不就该躲在绝无可能的人身份里,才符合你的直觉判断麽?”

意识到自己被暗暗嘲弄了一番,南宫星苦笑摇头道:“所以我才说我不擅长这个。”

说着说着,霍瑶瑶那边已经开始,屋中安静下来,灯火闪耀,听她在松弛下来的苏叶耳边不住喃喃轻吟,一声声一句句透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在随光晃动的影子前,透出一股诡异的味道。

小声盘问片刻,霍瑶瑶脸上露出几分困惑,退开位子,一溜小跑过来南宫星身边,擡头道:“主子主子,情况不对啊。”

“说。”

“这个苏叶,乱心灯的效果……好像不太管用诶。”

“什麽?”南宫星眼前一亮,心里终於捕捉到了方才霍瑶瑶提醒了他的那个线头。

文曲使用乱心灯的场合,大都不可能如霍瑶瑶一样先给自己用上防护,那麽,她本人一定有不被乱心灯迷惑的法子,否则,她一个不留神,就跟目标一起陷入到迷迷糊糊的境地,共同虚度一段光阴,满肚子阴谋诡计,自然就只剩下一个闷屁。

“我说,乱心灯对她好像没生效。”霍瑶瑶的声音压得更低,听起来还有点害怕,“我加了两次呢。”

南宫星望一眼正呆呆躺在桌上的苏叶,将霍瑶瑶一挽,拽入内室,沈声道:“你怎麽发现的?”

“因为我摄心问话的手法失败了啊。”她撇下唇角,很不甘心道,“我有一套题,是专门测试目标是否中招的,之前的五个都管用了,唯独这个,看着有点楞,其实心里清醒着呢,根本没被我制住。我往下问,她还真一字一句答,答得有模有样的,要不是我备着验证在前,保不准要被她糊弄过去。”

唐昕探头观察片刻,皱眉道:“可看她的样子,像是中了乱心灯啊,你看,眼神都直楞了。”

“哎呀,那个有什麽难的。”霍瑶瑶一擡脸,“你看我,看我的眼睛。”

众人一起看过去,霍瑶瑶那双灵动黑眸还真是转脸功夫就变得茫然无措,涣散无神。

“这……这是怎麽弄的?”唐昕忍不住问。

“简单得很,”霍瑶瑶一眨眼睛恢复如初,指着刚才看的方向道,“我就想像隔墙一百丈外有只八丈长的大怪牛,瞪大眼睛看那只牛,一只眼睛看牛角,一只眼睛看牛尾。”

果然,随着她口里说的诀窍,她那双眼睛很快就又变成了恍惚失神的模样。

真不愧是靠这种偏门手段闯荡江湖的。

“走,去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在装。”唐远明脸色阴沈,大步走到桌边,低头看着缓缓眨眼的苏叶,“霍姑娘,你来。”

霍瑶瑶知道到了证明自己说法的时候,点点头,对着苏叶柔声道:“苏妹妹,你这会儿身上暖洋洋的,舒舒服服,想不想再睡会儿呀?”

苏叶缓缓点了点头,带着微笑道:“嗯。”

“那你歇着,我再问问开头那几句话,你别怕周围有人,他们都是来帮你的。”霍瑶瑶说罢,摊开左手掌心冲上,低头望着柔声连问了数句。

那都是些没什麽要紧的闲事,大都围绕着苏叶本人的身量,比如身子多高,多重,裁衣服要量几尺的腰,做兜儿要用多宽的布。

苏叶双眼迷蒙,口中对答如流,说得颇为精细,样样不差。

唐昕看完,不解道:“这……有何不妥麽?我瞧她答得挺不错啊。女儿家还能记不住这些?”

“可这是浮在上头的记忆,”霍瑶瑶退到外围,低声道,“要是把人脑子里的事儿看成一个大水潭,最表面就是最容易看到的,最深处就是最不容易挖出来,保不准连本人清醒时候都未必想得起来的。”

她擡手比划了一下,“而我用的法子,在人心神脆弱神志不清的时候下手,可以将这一个大水潭上下颠倒一番。”

唐昕满脸惊异,疑惑不解。

南宫星在旁轻声道:“所以,就是藏得越深的事情在此时反而越容易想起,对麽?”

“对对对,”霍瑶瑶鸡啄米一样点了几下头,“就是这个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平时越容易的,越是挂在嘴边随时可以说的事儿,到了这会儿反而应该想一想,回忆一下才能讲出来。比如之前那几个,我第一句通常是问名字,除了冯莺那个名字不正常的,其他人里最快的,也要迷瞪一下才能答出来。”

南宫星眉心紧锁,盯着苏叶道:“所以,她这是装的?”

“我看九成九是。”霍瑶瑶胆怯道,“这人可真厉害,装被迷的样子装得真像。要不是我做事情谨慎,保不准就被骗了。”

唐远明沈声道:“可要怎麽才能揭破呢?她表现出的模样,与中乱心灯并无二致,她就这麽装样子,咱们能有什麽办法?霍姑娘,你问没问最要紧的那段?”

霍瑶瑶忙道:“问了问了,她说的……反正跟她姐姐不一样,她嘴里的事,一切正常,就是帮着紫萍给玉捕头梳妆打扮,没什麽值得一提的地方。这就诡异得很了,紫萍明明说那段时间的记忆特别模糊,我用手法都挖不出来,可见她要无辜,这里也该是模模糊糊不清不楚才合理。但她说的条理分明,细节都记得很准,又和苏木说的完全不一回事。”

唐远明思忖片刻,缓缓道:“先将乱心灯继续给她熏上,过会儿玉捕头到了,此间情形对她说明,咱们商量一下,应该怎麽处置这姐妹俩。”

等待的功夫,南宫星不愿闲着,便和唐昕过去桌边,默契十足演了场戏,说是要将苏木、苏叶姐妹认定为文曲和心腹帮凶,交给镇南王府了结掉世子身亡一案。

可苏叶并没什麽反应,仍是静静躺在那儿,也不知道是沈得住气,还是胸有成竹并不着慌。

不知不觉,窗外已有雄鸡司晨之声,唐行博匆匆来了一趟,说午後二公子要当众处理唐远图出手打伤罗傲并下毒的事。

唐远明面色沈重,缓缓点了点头,对他来说,日夜不眠,反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南宫星本想劝他在附近找间屋子多少躺下打个盹。

但朝花晨露之中,玉若嫣已经来了。

霍瑶瑶和唐昕已经趴在桌上休息,迎出去的,只有南宫星和唐远明。

一见玉若嫣,南宫星就知道,唐远明的恳求并不好使。她还是不情愿。

她难得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恐怕就是为了拖延一下过来的时辰吧……

玉若嫣先在门廊前听南宫星迅速讲了一遍当前情形,沈吟良久,才轻声道:“我也不知苏木和苏叶所说的,哪一个才是真发生的。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那天我到底是顺顺利利被梳妆好,还是……曾有谁在我耳中不停说话。”

南宫星目光炯炯锁住了她,道:“如今有办法知道。”

“哦?”玉若嫣微微侧目,“有何办法?”

“让你再中一次乱心灯,叫霍瑶瑶对你施术。”

她原本交错腹前的双掌立时攥紧,面上没了半点表情,“抱歉,我不答应。”

唐远明在旁皱眉道:“为什麽?玉捕头,整整一夜过去,本人在旁见证,那的确是个挖掘心中记忆的好手段,对你用用,说不定能找出你中招时候的情景。”

“掌事不必再说了,”玉若嫣冷冷道,“其他协助我均可尽力而为,唯有此法,我绝不会答应。”

南宫星不死心道:“玉捕头,我在旁盯着,绝不会让瑶瑶多问一句不该问的。”

“南宫星,”她凝望着他,神情透出隐隐的悲愤伤痛,“你莫要太自以为是,你与我相识才多久,你凭什麽判断,该与不该?”

担心好不容易请来的玉若嫣拂袖而去,唐远明开口圆场道:“既然此法不可行,那就另寻别路吧。玉捕头,当前的状况,你可有什麽好法子,找出苏叶的破绽?若她就是文曲,咱们可不能在最後关头功亏一篑。”

玉若嫣沈吟道:“叫我进去先看看她吧。”

几个看守进去先打开窗户,通风散去一直点燃在苏叶身边的乱心灯,等霍瑶瑶进去兜了一圈,说已经散净,大家才鱼贯而入。

“乱心灯续了七次,换成猪肉,抹点盐都要熏出香味了。”霍瑶瑶一边念叨,一边走到苏叶身边,强撑精神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试探。

结果依旧,除了最初两个问题苏叶刚刚睡醒反应较为迟钝之外,其後便流利如昔。

甚至,速度快到让唐昕也觉察出不太对劲。那一声声一句句,当真就像私塾书院里卖力背诵经典的蒙童一般。

天真而诡异。

玉若嫣静静凝视着苏叶的脸,似乎正努力在记忆中挖掘,半晌,才轻声道:“霍姑娘,你可否想过,苏叶的确没有中你的招数,但她,其实还是中了乱心灯,只不过有比你厉害的手段,控制着她。”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要思索一下。

但至少,这是她肯参与进来的信号。

在这件事上,南宫星很确定,傅灵舟、唐炫、四大剑奴等高手加到一起,也不如一个玉若嫣。

霍瑶瑶一怔,托腮道:“哟,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她中着乱心灯还能抵得住我的手段,那……那也显得我太没用了吧?”

玉若嫣伸指压开苏叶的眼皮,看着她的眸子,“我也只是猜测,霍姑娘莫要见怪。”

霍瑶瑶左右瞥了一眼,咕哝道:“范围都已经缩小到两个人了,实在不行……一个主犯一个从犯,都哢嚓了呗。反正这是姐儿俩,谁摊上这个少说夷三族的罪,也得把另一个牵连进来。”

玉若嫣指尖一顿,但马上垂回身侧,道:“错杀无辜,对你们江湖中人的确不算什麽,可若是因此放跑了元凶首恶呢?即便苏叶是下手的那个,看上去,她也不像是文曲本人。文曲精通易容,形貌千变万化,苏叶这张脸,却已经被削掉了半边。不从苏叶身上追查文曲的下落,才是断了线索。”

霍瑶瑶垂头丧气道:“可她要是只吃乱心灯,不吃我那一套,我可没办法问了。”

“等她清醒,我来问。”玉若嫣面上浮现出几分久违的斗志,只是眼里那股隐隐的忧郁,不知为何挥之不去。

南宫星心中好奇无比,却无从发问,只能在心里百般猜测。

霍瑶瑶哦了一声,懒洋洋道:“那就交给玉捕头你咯,我可要回去睡啦。”

不想,就在此刻,奇变陡生。

原本一直浑身松弛躺在桌上的苏叶,突然瞪圆眼睛,露出一个扭曲而怪异的微笑,用嘶哑到不似她自己声音的嗓子,大声道:“呵呵呵……蝴蝶……好多……蝴蝶……好多好多……蝴蝶啊……”

“不好!”南宫星和唐远明同时叫道,左右一起出手,用出最上乘的擒拿招数,去抓玉若嫣的双臂。

可玉若嫣的手,实在是距离苏叶太近。

近到怎麽样的高手,也来不及将她救下。

噗。

一声闷响,好似硬石头砸开了一个生瓜。

玉若嫣那如何赞美也受得起的美丽手掌,便印上了苏叶的额头。

她并非内家高手,但功力也一样不弱。

苏叶一个全无武功的丫鬟,哪里有本事抗住这毫不留情的一掌。

身子一震,这还未从乱心灯中恢复的“线索”,便抽搐着一歪头,口鼻溢血,无力回天了。

霍瑶瑶吓了一跳,噌的一下就窜到了唐昕背後。

南宫星和唐远明已抓住了玉若嫣的胳膊——她并没有反抗,但看神情,一时间也并未从心劫中脱出。

“百密一疏,真没想到……文曲竟会在此处还留着灭口的陷阱。”南宫星看玉若嫣一动不动,索性放手,一脸无奈道,“这一手,可比叫人自尽还方便得多。”

唐远明还紧紧攥着玉若嫣的手臂,布满血丝的疲倦双目中,明显有怒火在燃起。

辛苦忙了一夜,最後却一语成谶,当真功亏一篑。拨开云雾,兜头浇了一场倾盆大雨,令人心底发凉。

不多时,玉若嫣身子一颤,清醒过来。

她并不会忘却心劫下出手的事实,更不要说,此刻屋内其他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

她一个踉跄,向後退了半步,低头望着自己打死苏叶的那只手,默然无语。

霍瑶瑶从唐昕肩上探出头来,左看右看,小声道:“看,还不如听我的,把这俩都杀了多好。”

南宫星长叹一声,柔声道:“玉捕头,这……不能怪你。是我不对,若不是我自信不足,觉得无力处理这件案子,也不至於几次三番向你求助,反倒……让你陷於不义境地。”

玉若嫣不语,只是静静看向自己手臂上唐远明攥紧的巴掌。

唐远明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如此往复三次,才撒开手往後退开,沈声道:“小星,苏木我带走了,这最後的线索,已禁不住风吹草动。苏叶……就当作畏罪自尽吧。她们既是姐妹,我相信一定有什麽蛛丝马迹可以被追查出来。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但凭掌事发落。”南宫星拱手低头,无奈让出了这条线。

等唐远明拂袖而去,玉若嫣才口唇微动,轻声道:“抱歉,没帮上忙,还坏了你的事。”

“也还好。”南宫星苦笑道,“至少可以断定,苏叶绝不是文曲。也许文曲曾用过她的身份,但事发之後,已经设法换回。我不相信文曲会在大事未成的情况下将自己也舍身灭口。”

霍瑶瑶抱着唐昕的胳膊,咕哝道:“果然长得好看,犯错也能被原谅。回头我要想干什麽,干脆易容成玉捕头的模样好了。”

玉若嫣目光一扫,盯住了霍瑶瑶的眼睛,缓缓道:“南宫公子,你此次调查,靠的全是霍姑娘一人操作?”

“是,我此前与她深谈过数日,算是对此道有所了解。但还远不到能独立出手的程度。”

看玉若嫣一直盯着自己,霍瑶瑶陪笑着又缩回唐昕身後,捏着自己脸皮道:“玉捕头,你别这麽猫看耗子一样瞅我行麽?我这脸可是货真价实的本来面目,实话说,我不易容感觉就跟光着身子似的,你瞧我都光着身子在你们眼前晃荡了,就……就别怀疑我了呗。”

玉若嫣摇了摇头,道:“我感觉你与此事无关。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可有法子解掉被文曲种下的心劫?”

霍瑶瑶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我可以试试,心劫这个……需要极高深的功夫才能做到,解掉肯定也不容易。不过你这个紮根还不长,在心劫里算是不那麽顽固的,只要能了解到心中的魔根,找出当初种心劫的法子,靠乱心灯帮忙,说不定能帮你解掉。”

玉若嫣蹙眉道:“这如此多的前提,都是什麽意思?”

南宫星柔声解释道:“心劫在你身上待的时间越久,越不好解。解开心劫,需要知道你当初是被利用了什麽弱点得手的,至於法子,瑶瑶说过一共就那麽几种,用乱心灯帮忙的话,有充分的试错机会。”

唐昕不失时机补充道:“可你偏偏不肯用乱心灯。”

“我不敢用。”玉若嫣神情微起波澜,望向门外,“我害怕。”

南宫星一怔,“你害怕?”

她点点头,“我本羞於提起,但这次既然又犯下大错,於情於理,我再藏私,不免有纵容包庇之嫌。我不敢让你们用乱心灯问话,我不敢让自己再进入到失去神智浑浑噩噩的境地。”

她捏紧双拳,玉雕般的面孔上泛起一丝惊惧,“因为我的心里藏着东西。我不是指心劫,而是……更可怕的什麽东西。”

南宫星皱眉道:“莫非……你指的是很久之前你家中的那件事麽?”

玉若嫣竟摇了摇头,“不,那件事只是引子。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到底藏了什麽,但我知道绝不能打开笼子将‘它’放出来。我能猜到,文曲应该就是利用了那个来种下心劫,所以……我无可奈何。你们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一定配合。乱心灯这样的东西,请恕我不敢奉陪。否则……害死的只怕就不是一个丫鬟那麽简单了。”

南宫星沈吟片刻,忽然道:“玉捕头,你就没有怀疑过,你心中的这种害怕,其实正是文曲给你留下的障碍麽?”

玉若嫣正低头望着死去的苏叶,闻言身子一震,回眸道:“你说什麽?”

南宫星心中愈发笃定,猜测道:“玉捕头,从世子身亡开始,文曲的大多数谋划,都对你表现出了极大的防备,毫无疑问,在她心里,你才是这个计划最可怕的变数。此人布局周密思虑长远,至少大半年前就开始筹谋,我不相信她会对你的心劫毫无後手埋伏。按常理,中了心劫,就必定会找法子去解,可你却不敢,你不觉得,这很诡异麽?”

玉若嫣缓缓道:“小星,你口中的文曲,也太神通广大了些。我梳妆见世子并未用多久时间,她就是邪功盖世,还能做下如此复杂的连环套?”

霍瑶瑶探头道:“这可不对,心劫埋种很难一次成功的,就算有乱心灯帮忙,也不可能是你打扮的功夫就深埋成这样。临时动的手段,往往只有临时的效果,你……你都这会儿了还能一掌打死苏叶,我看你少说也要中招个三四次。”

“胡说,我到唐门後就不曾有其他失神的记忆,而且当时忙着处理一些案情,连休息的时间都少,他们哪儿来的机会?”

霍瑶瑶一撇嘴,“那说明你其实一早就中招了呗。”

玉若嫣蹙眉望向她,道:“这心劫口令并非什麽罕见之物,我若是一早中招,岂不是会大开杀戒?”

霍瑶瑶撇撇嘴,道:“你们脑子里,这心劫难道是跟下毒一样,扔点药进嘴里就吐黑血?”

她往门口挪了两步,生怕玉若嫣出手似的,往南宫星身边靠了靠,道:“你们也说了,镇南王府的公子中就有罪魁祸首,那干嘛不在王府里下手啊?你到了王府跟到自己家一样,是不是会放松警惕?王府那种下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地方,见个生面孔你还能当贼一样防着?你是世子的未婚妻嘛,对你下手,早晚用得上,大可以先把心劫的前置工作做好。这个我跟我家主子也提过的,等万事俱备,找个合适时机,乱心灯这玩意这麽好使,弄出来把你一迷,几条口令一用,把心劫启动,大功告成。”

玉若嫣面色紧绷,道:“所以呢?”

霍瑶瑶一拍南宫星後背,“所以我家主人说的有道理,你心里那股子害怕啊,说不定就是文曲下的套。你会下棋麽?你这个子儿,可是落下就要提一片的,他怎麽可能不防着你撂挑子。保不准,还想着设计你再杀几个关键人物呢……你看,苏叶就死了吧。那蝴……糊里糊涂的一句,肯定是文曲让她喊出来的。”

南宫星皱眉道:“可……是怎麽做到的呢?此前苏叶一直都很平静。”

“文曲的功夫那麽深,我可猜不出。说不定是动了手脚,让苏叶在乱心灯效果下见到玉捕头就发疯呢。心劫这东西,要是熟练掌握,用起来可怕得很。以前还有高手能让儿子听见一句话就把老爹当仇人追杀好几百里,就因为那儿子偷偷喜欢自己娘。”

霍瑶瑶挺起胸膛,认真道:“你们可别小看这门本事,江湖这麽大,会埋心劫的我都没听过几个,文曲能靠这个当杀手,还坐到七星门门主的位子上,我觉得怎麽往大了猜都是应该的。”

南宫星柔声道:“玉捕头,轻敌的确是大忌,瑶瑶的推断合情合理,咱们此前不是也怀疑过,这次行动时间这麽短,文曲多半早就做下了埋伏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麽,这样,为你用乱心灯的时候,屋内只有我和瑶瑶,阿昕也不得参与,你的秘密,绝对不出那间屋子,可以麽?”

玉若嫣缓缓走到门口,朝日初升,暖光将她的肌肤映照到近乎透明。

“午後二公子要召集大家调查唐远图对罗傲的指责。”她沈默半晌,轻声道,“在那之前,能结束麽?”

南宫星看向霍瑶瑶。

霍瑶瑶满脸为难道:“这我哪儿晓得呀,万一你心劫厉害的能吓死我呢。”

“那就等二公子的调查结束之後吧。”玉若嫣迈入到阳光中,快步离开。

南宫星凝视着她,视野中,她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融入阴暗林间,再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