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8.恩恩怨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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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恩恩怨怨

孟珏出宫后,立即去找刘贺。

刘贺在落玉坊欣赏歌舞,孟珏刚进去,刘贺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珏笑嘲:刘大公子,还有工夫歌舞声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听闻了

刘贺道:刚刚知道。

此事是你办的

刘贺摇头否认。

孟珏眉头紧锁:我让一月给你传的话,你没有收到吗

刘贺说:收到了。我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这老头竟突然中风,枉费了我许多心血。

孟珏撑着头,双目微合:你本来打算怎么样

刘贺笑了下:借鉴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头的儿子为了司天监的几句话,偷偷侵占了一块风水绝佳的王室墓地。

孟珏边回忆边说:当年的李氏家族虽不可和卫氏比,但也权重位贵,丞相李蔡却因为几块地自尽在狱中。嗯这的确是个神鬼不知的好主意,只是未免太慢,皇上要你越快越好,你却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况,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进牢狱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珏呀小珏刘贺笑着摇头,谁说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皇上只是说不想让他做丞相,我就给皇上一个强有力的理由不让他做丞相。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何必不留一点余地田千秋虽是庸相,却绝非佞臣,纵是有罪,却罪不及死。

孟珏看着刘贺,没有说话。

刘贺说:你看上去很累,躺一会儿吧

孟珏靠着卧榻假寐,突然问道:你觉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风吗事情未免有些凑巧。

刘贺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对霍光言听计从,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里有想法,目前也没这个胆量动他,唯一想动又敢动田千秋的人就是皇上。皇上身边确有几个不惧霍光淫威的肱股臣子,不过,皇上不会命这些人干这种祸乱法典的事情,只会命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就你和刘询。

刘贺发了会儿呆,说:卫太子起兵失败自尽后,先帝余怒未消,下令诛杀所有卫太子的舍人,以及和卫太子交往过的官员。壶关三老上疏给先帝,说太子是受困于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结在心,无处告诉,因此愤而发兵,诛杀江充;子盗父兵,并无他意。当时的高庙令田千秋也上疏,申讼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静下来后,已经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逼迫,遂接纳了田千秋的上疏,赦免了太子的谋反大罪,又升田千秋为大鸿胪。不过,田千秋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也许他是看壶关三老没有获罪,所以揣摩圣意,见机行事,为自己博取了一个锦绣前程,可如果没有壶关三老和田千秋,刘询只怕连进天牢的机会都没有。刘询会是不念旧恩的人吗

盂珏淡淡道:如你所说,壶关三老才是冒死进言的人,田千秋不过顺风使舵。刘询究竟有没有必要念这个旧恩,全看他是何样的人。话再说回来,即使壶关三老又如何这天下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你们刘氏的半壁江山是汉初三杰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没见感恩,还不是逼走了张良,计杀了韩信到最后,三杰仅剩了个苟且偷生的萧何。

刘贺苦笑着摆手:我们只说刘询,不谈其他。你觉得刘询是这样的人吗

孟珏道:不论田千秋是否于他有恩,如果这事情是他做的,那么,他行事的果断、狠辣非你能及,不过你计谋周全,心存仁念,这个又远胜过他,现在就看皇上如何想了。

刘贺默默沉思,很久后,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让一月传话给我

孟珏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刘贺以为他已经睡着,却突然听到他说:你若不想只做个普通的王爷,就准备好尽全力拼斗一场。有时间,不妨多琢磨琢磨皇上为什么从年初就开始重用你和刘询,表面上像是让你们为他分忧,实际上却更像是历练、教导你们,再想想为什么皇上把田千秋的事情单交给你和刘询办。

刘贺皱眉不语。孟珏翻了身,面朝墙壁睡去。

刘贺的侍从在屋外禀道:王爷,宫里来人传话。皇上要见王爷。

刘贺道:知道了,外面候着。

是。

刘贺叫:小珏

盂珏沉沉而睡,没有反应。

刘贺出了屋子。

孟珏听到关门的声音,坐了起来,默默思量了一会儿,叫道:来人。进来的却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珏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孟珏道:帮我留意刘询的动静。

是。

再帮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么异常,尤其是府中的仆役、丫鬟,越是出身贫贱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细查。

是。

孟珏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面候着的小厮立即迎上来,孟珏道:我一个人走走,不用马车。

孟珏安步当车,缓步而行。

长街宁静,只闻自己的脚步声。

走到一处分岔路口,他停了下来。

向左走向右走还是向前走

刘贺赶进宫时,刘询已在。

刘弗陵对刘贺说:正在等你。你看谁比较适合接任丞相位置

刘贺心中琢磨,不知道这个问题皇上可问过刘询,刘询的答案又是什么。刘贺沉吟着未立即回答,却看刘弗陵眼内似闪过一丝笑意,听到他对刘询说:你也想想。

刘贺心中暗嘲自己,赶紧专心思索,过了一会儿后说:这个位置,并非谁适做,谁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线在哪里。

刘询道:王叔说得十分有理。霍光绝对不会允许这么重要的位置落入皇上信赖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皇上早已不是未亲政前的皇上,也绝不会让这个位置落入田千秋这样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选个中间派的墙头草了。

刘弗陵点头:这是霍光呈报的人选。

七喜将奏折递给刘贺和刘询传阅。

两人看完后,都笑着摇头:霍光这老儿倒是知情识趣。奏折上罗列的五个人都是赤金级别的墙头草。

刘弗陵叹道:霍光智谋、能力、魄力兼备,最难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却一直不忘关心民生,体察民苦,朕几次削减赋税、减轻刑罚、打击豪族的改革,因为获益的只是普通百姓,受损的却是朝堂上的众多官员,所以遭到过激烈反对,可是却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没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圣君驾驭,他肯定是治世栋梁、国之瑰宝,可惜朕登基时太年幼,未能治衡住他,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刘弗陵语重心长地对刘询和刘贺说:过于信赖良臣,让他的势力独大,野心膨胀,和疑心过重,使良臣心寒,甚至逼反良臣,是一样的罪过,都非明君所为。再神骏、忠心的马,都记得要用缰绳让他听话,用马鞍让自己舒服,这样才能跋涉远途,驰骋千里。

刘贺和刘询默默沉思。

刘弗陵吩咐:你们将各自中意的人写给朕。

刘贺和刘询忙提笔写好,交给七喜,七喜呈给皇上。

刘弗陵看了一眼,两人竟都是杨敞,他将竹片递给于安,于安掌间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刘弗陵道:已是深夜,你们都回去吧朕也要赶紧去祭朕的五脏庙。

刘贺和刘询磕头告退。

刘询的府邸在宫外,自出宫回府。刘贺却因为刘弗陵破例让他住在昭阳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两人不同行。刘询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刘弗陵。却看刘弗陵和刘贺两人坐在御花园中说话,白玉桌上放了几碟时鲜水果。刘弗陵的神态不同于和他相处时的平静、淡漠,此时,和刘贺对面而坐的刘弗陵面容带笑,极为温和。

刘贺拿着个杏子在吃,不知道嘴里嘟嚷了句什么,刘弗陵竟从桌上拿了个杏子,扔向刘贺,刘贺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来。刘弗陵也是笑意满面。两个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亲密。想到刘贺未来前,他和刘弗陵关于田千秋的谈话场景。当时,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刘弗陵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甚至近乎冷漠。

刘询静静站了一小会儿,并未上前,而是转身出了宫。

刘贺问:皇上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不吃点儿

刘弗陵笑意很深:云歌做了晚饭。

哦刘贺拖着长音,笑着说,原来怕美人不开心,要留着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简意赅、老老实实告诉朕。朕交给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么

臣遵旨。刘贺一声唱喏,将事情一一奏明。

刘弗陵边听边点头,最后笑道:你这个王爷毕竟没有白做,司天监都肯帮你说话。

刘贺笑道:他说得话都是真话,那块墓地的确是难得的风水宝地,田老头的儿子请他去看风水,我只是请他在堪舆时,顺便谈谈他曾见过的风水宝地。

刘弗陵道:人无欲则刚,有欲则有了弱点。不过,除非太上,否则没有人会无欲。

刘贺笑嘻嘻地问:皇上的欲是什么

刘弗陵淡笑:你的是什么

刘弗陵和刘贺谈完话,已经过了二更,进宣室殿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很饿,快去把云歌做的饭菜都拿来。

云歌闻言,笑道:让御厨做新的吧时间差不了多少。

刘弗陵坐到云歌身侧,笑而未言。

云歌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孟珏的医术十分不凡,一直积在胸间的烦闷感一扫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不过我现在有个更好的主意。刘弗陵眉目间的悒郁消散了很多,暗溢着喜悦。

云歌笑点点头,将脸埋在了刘弗陵胳膊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色:什么好主意

遁世有隐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隐遁,但终究拖泥带水,而且一直没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这次的病倒是个极好的时机,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处。如果她想要自由,我会下一道圣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荣,那她会成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

云歌只轻轻嗯了一声,再不敢多说。

刘弗陵笑道:过两日就命太医院的那帮太医们都来会诊,让他们好好焦头烂额一番,也让他们各自的主子都彻底相信,更让全天下都无疑心。

饭菜送来,于安和抹茶服侍刘弗陵、云歌用膳。

知道刘弗陵爱吃鱼,所以云歌先夹了筷鱼给他。刘弗陵吃了一口,赞道:真鲜美。

云歌也夹了一块鱼肉:鲜美什么鱼肉最经不得冷了又热,肉质如木。

抹茶笑道:只要姑娘做的,就算是块真木头,放水里煮煮,皇上也觉得鲜美。

云歌指着抹茶,对于安说:于安,这你调教出来的丫头还不管管

因为皇上的病,于安心里一直很沉重,今日总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他心情难得的轻松,笑道:奴才调教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惯成了今日的德行,姑娘又有皇上撑腰,奴才哪里还敢教训抹茶

陵哥哥

刘弗陵正容问:于安说的哪里不对我要办他,也总得有个错才能办。

哼你们都一伙的,欺负我是外来的云歌再不答理他们,埋头吃饭。于安和抹茶都偷着笑。

刘弗陵凝视着微有羞意的云歌想,这一生能日日吃着云歌做的菜,直到白头,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这几日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没有睡安稳,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众人要忙着钻营,忙着吊唁。紧接着,御史大夫杨敞升为丞相,百官又要忙着恭贺,忙着巴结。气还没喘口,又听闻皇上得病,太医院翘楚张太医束手无策,无奈下,只能召集所有太医会诊。

张太医医术如何,众人都心中有数,让他束手无策的病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提心吊胆地等着会诊结果。

大司马府,书房。

两位参与会诊的太医如约而来。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后,忙向霍光请安。

不论多大的官,对太医院的医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为没有人能逃脱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宽和,此时更是客气,立即请两位太医坐。

两位太医一字不落地将会诊过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只是静听,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两位太医看霍光没有话问,站起告辞:下官还要回去翻阅典籍,寻找医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医走后,霍光凝视着窗外不说话,霍禹、霍山、霍云也都不敢吭声。窗外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上几只自鹭,时飞时落,岸边几株柳树随风轻摆。黄莺婉转鸣唱,因为树荫浓密,只闻声,不见影。霍光好像赏景赏得入了神,近半个时辰都一言不发,也一动未动。霍禹和霍山频频给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却视而不见,也看着窗外发呆。霍光终于将视线收回,目光淡淡从屋内几人面上扫过:成君,陪爹去外面走走,你们三个,平日里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们若敢不经我许可做什么事,我绝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着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闭嘴,随着两个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搀着霍光胳膊,慢步朝湖边走去。湖风清凉,将盛夏的炎热吹走了许多。

霍光笑说:此湖是这个宅子最早开凿的一个湖。

成君微笑:女儿知道,这个宅子,伯伯曾住过的,书房这一带是伯伯的旧宅,其余屋舍是父亲后来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处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岁就封侯,其后又位居大司马,这个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实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阳还需要借助他物的光辉吗你若见过你伯伯,就会明白,他要的,只是个家。霍光虽在笑,可眼中却别有情绪。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册记述,还是长安城的传闻中,都有很多疑点,和伯伯有关的话题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父女俩沿着湖边逛了一圈,随意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休息。

一对野鸭缩躲在石块角落里打瞌睡,看到他们也不害怕,反以为有吃的,围着霍成君绕圈子,霍成君用手相戏。霍光看着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吗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鸭游近,去叼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挥手,用力打在了野鸭身上,两只野鸭嘎嘎几声惨叫,快速逃走。

女儿说过愿意进宫。

霍光叹息:这条路,不能回头,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别人,爹会给你备好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霍成君淡淡说:女儿想好了,与其嫁个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这件事情一再耽搁,先被小妹的病耽误。没想到这丫头因病得福,一场病倒让皇上动了心。皇上和皇后圆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进宫,只能再等等。现在想来,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上的病

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的权力。若皇上病好,计划如旧;若不能现在只能步步谨慎。

霍成君点头。

霍光突然问:刘贺和刘询,你看哪个更好

霍成君一怔后才明白父亲话后的意思。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虽非寻常女子,却还是有了羞意,扭转了身子,低头望着水面。

霍光道:刘贺看着荒唐,刘询看着豪爽,这两人我都有点看不透。不管选谁,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脑中闪过刘贺的急色和无礼相,心里一阵厌烦,又回忆起上元节时的情景。

刘询为她猜谜,送她灯笼,那盏嫦娥奔月灯还挂在自己闺房中。他带她去吃小馄饨、韭菜饼。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带着她在小巷子里左转右绕,很多店铺的老板都会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里,藏着她从未品尝过的美食,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竟好像从未在长安城真正生活过。杂耍艺人见了他,会特意叫住他们,单为她表演一段节目,分文不收。横着走路的街霸、地痞,却是一见他,刹那就跑个没影儿。他送她回府时,她左手拎着灯笼,右手提着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零食和小玩意儿,她这才知道,原来长了那么大,自己竟从未真正过过上元佳节。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着湖面,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语地说:若从经历看人,刘询此人只怕心志坚忍,不易控制,刘贺却是富贵王爷,没经历过什么磨难,荒唐之名,举国皆知不过,刘贺的正室是前大鸿胪的女儿,刘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鸿胪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刘贺的这门婚事又是先帝亲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还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想要绕过刘贺的正室立女儿为皇后,只怕十分难。刘询却不同,朝中无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难鸣。

霍光笑说:这两人对我而言,各有利弊。刘贺、刘询,你选一个,毕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里虽然如此说,可心里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决定。他最期望听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对两人根本没有偏倚,否则不管她选择谁,他都会挑另一个。霍成君如梦初醒,愣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绝不想给别的女人下跪,既然决定入宫,我就要做皇后。谁能让我做皇后,我选谁。

霍光微笑着点头,心中却不无失望,成君的言语中已经透露了她的喜厌。他望着湖面,慢慢地说:你要记住,从你进宫起,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会是你的依靠,甚至还会是你的敌人,你的依靠只有霍氏和你将来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点了点头。

霍光长嘘了口气:这些话不要告诉你哥哥们。

女儿明白。霍成君望着湖对面。岸上柳树婀娜,水中倒影摇曳,究竟是风动,树动,才影动,还是风动,水动,才影动她眼中有悲伤,有恨意,还有迷茫。父女俩在湖边坐了会后,霍光说还有事要办,命下人备马车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处。刚进门,小青就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身旁,递给她一方绢帛:小姐,奴婢本来不敢收的,可他说小姐一定会看,奴婢怕耽误了小姐的事,所以就还是收了。奴婢若收错了,请小姐责罚,下次绝不再犯。霍成君打开绢帕,默默读完,握着帕子,望着窗棂上挂着的一盏八角宫灯怔怔出神。

发了半日的呆,方说:点盏灯来。

小青心里纳闷,大白天点灯可知道自家的这位小姐,行事、说话极得老爷欢心,如今就是大少爷见了,都客客气气,她自不敢多问,匆匆去点了灯来。霍成君将绢帕放在灯上烧了,淡声吩咐:吩咐人准备马车,我晚上要出趟门。

小青忙应:是。

明处,众多太医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阅各种胸痹的记载,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珏每隔五日来给刘弗陵扎针一次,又配了汤药配合治疗。云歌问过孟珏,刘弗陵究竟得的什么病。孟珏的回答极其干脆:不知道。

云歌不满,一旁的张太医解释:只有典籍上有记载的病才会有名字,还有很多病症,典籍上并无记载。可是没有名字,并不表示不可治。

自从孟珏开始给刘弗陵治病,刘弗陵的病症开始缓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过。有事实在眼前,云歌稍微安心了点。

孟珏拿出一根一尺长的银针,下尖上粗,与其说是针,不如说是一把长签,于安吓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么

张太医忙做了噤声的手势,走到于安身边低声说:这应该是穿骨针,可吸人骨髓,传闻中黄帝用过,我也是第一次见。

孟珏将一块软木递给刘弗陵:皇上,恐怕会很疼。本该用点药让皇上失去痛觉,可我现在还未确诊,不敢随意用药,所以只能

刘弗陵接过软木,淡淡说:朕受得住。

张太医说:皇上若疼,就叫出来,叫出来会好受一些。

孟珏用力于腕,将针插入刘弗陵的股骨,刘弗陵面色刹那转白,额头的冷汗,颗颗都如黄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却紧咬牙关,一声未发。于安眼见着银针没人刘弗陵体内,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透出寒意。

刘弗陵躺,孟珏站。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弗陵,手中的针保持匀速,缓缓插入股骨。趴在窗上偷看的云歌,感同身受,脸色煞白,咬着的嘴唇渐渐沁出了血丝。

人们形容极致的痛苦为刺骨之痛,这痛究竟有多痛听到窗外急促的呼吸声,孟珏眼中的墨色转深,手势越发地慢,将银针极其缓慢地推入骨头,刘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脸色由白转青。张太医看着孟珏的施针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已经取到骨髓,孟珏不敢在骨内久留,迅速将针拔出,刘弗陵已经痛到神志恍惚,却仍是一声未发。

孟珏将针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于安可以上前了。于安赶忙去探看皇上,刘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于安忙命七喜帮忙给皇上换衣服,以防皇上着凉。

孟珏磕头告退,刘弗陵喃喃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于安道:孟大人上前听话。

孟珏跪到了刘弗陵榻前。

刘弗陵声如蚊蚋:多谢

孟珏道:不敢,是臣的本分。

刘弗陵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实在没有任何力量,缓了半晌,才又说:你你谁都不要帮。你想要的东西,朕定会给你。

孟珏怔住。

保存实力,置身事外。刘弗陵闭上了眼睛,轻抬了抬食指。于安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于安送孟珏出屋,孟珏将一个小檀木匣子递给于安:烦劳公公了。

于安含笑接过:该奴才谢大人,云姑娘若没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开盒子检查了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样。

孟珏淡笑道:药随症变,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药也自然不一样。

于安点头,将匣子收好:奴才还要回去服侍皇上,就送到这里,大人慢走。

孟珏向于安行礼作别。

孟珏出了殿门,看到坐在墙角处的云歌,淡淡说:我有话问你。说完,脚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云歌呆呆坐了会儿,跳起身,追了过去。行到僻静处,孟珏停住了脚步:你告诉了皇上我要的诊金是什么

手握重权,官列三公九卿。云歌的语气中满是嘲讽,你既然不关心天下赋税,我若告诉皇上,你不收诊金,更荒谬,想来这个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珏微笑:那我该谢谢你了,人还未过门,就懂得替夫君谋划前程了。

云歌脸色蓦白,衬得唇畔的几丝血迹异样的艳丽。

孟珏笑如春风,转身离去。

孟珏前脚进家,刘贺后脚就冲了进来:老三,你是不是在给皇上治病

孟珏半歪在榻上,翻着竹简:是。

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刘贺指着孟珏,有气却不知怎么发,半晌后,放下手,问,皇上的病究竟如何

孟珏摇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说的是实话:能治还是不能治

盂珏看着手中的竹简说: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珏不耐烦:若是胸痹,我会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说:小珏,不要因为二弟曾给你说过的愿望做任何事情,二弟当年对你说那些话时,还只是一个心智未开的半大人,他日后的所思所想早已经变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刘贺不提月生还好,一提月生,孟珏蓦地将手中的竹简砸向刘贺:滚出去

刘贺轻松地抓住了竹简,是一卷起居注,记录着刘弗陵每日的饮食起居。榻旁、案头都堆满了这样的竹简,还有不少孟珏做的笔记,刘贺心下歉然。

孟珏面上已平静,淡淡说:现在朝局隐患重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多操心自己,别在我这里聒噪。说完,再不理会刘贺。

刘贺思量着还想说话,却被闻声进屋的三月拖着向屋外行去。三月一边拖着他往花圃走,一边不满地说:大公子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责备人这段日子,三公子从未真正休息过,日日在屋里看皇上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个日子的作息、饮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过,还要配药,给皇上的药方翻来覆去地琢磨,唯恐一个不小心,引发皇上的并发症。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箩一箩的药,还有一盆盆活的药草,分门别类地摆着,整个花圃充满了浓重的药香,你还说三公子不尽心他就差心血耗尽了

刘贺沉默。

三月不依不饶地说:三公子好像中意云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们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费尽心血救的是谁三公子也是个人,你还不准他有个脾气

刘贺忙连连作揖:好姑娘,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们这几个丫头个个心向着老三,我被他骂的时候,也没有见你们帮过我。

三月犹有不甘地闭上了嘴。

刘贺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转身,匆匆向书房行去。三月急得大叫起来,追向刘贺:大公子,你怎么又去了

刘贺回过头,挥手让她下去,一面温和地说:我去给老三个理由救人,让救人救得好受一点。

三月看到刘贺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脚步,恭敬地说:是,奴婢告退。

孟珏听到推门声,见又是他,几分疲惫地问:你还有什么事情

刘贺坐到他对面,敛了惯常的嬉笑之色:我想告诉你件事情。

孟珏仍研究着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针,只点了点头。

不知道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他遇见你之前的一段经历

孟珏手下的动作停住,却仍然没有说话。

先帝末年,因为吏治混乱,民不聊生,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民被逼去抢夺官府粮仓,官府下令拘捕追杀这些造反乱民,月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为了活命,月生的父亲想带着他逃出汉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亲被官兵杀了,而他却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

孟珏一下抬起了头,直盯着刘贺。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愿意把兄弟的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却不愿意让兄弟为他背负责任,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时,从他偶尔提到的片段中拼凑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临死前,他断断续续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着约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他还让我照顾他的亲人当时,他有很多事情想嘱咐我,却都已经说不出来,我哭着对天发誓,一定会替他报恩,一定会替他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你。

说到这里,刘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静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你来找我,我才见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着,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一定会把你看做亲弟弟。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愿,我下了大工夫四处寻访云歌,却一直苦觅不得。没想到,最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竟然向一个叫云歌的女孩子求亲,又追着她从西域到了长安。我当时去长安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你的举动,而是为了见她。一见到她,不需要任何证据,我已知道这个云歌就是我要寻觅的云歌了。可是那个少年呢根据月生的点滴描述,少年和云歌之间也应该刚认识不久,我以为是你,因为根据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时间,似乎和你与云歌认识的时间一致,地点也一致。

刘贺看着孟珏的视线十分复杂:你对云歌的事情比我清楚,听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谁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件事情,也才明白为什么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刘弗陵时,表情那么复杂。

孟珏的声音冷如冰:你既然决定隐瞒,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刘贺长嘘了口气:这是月生在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摊了摊手,苦笑着说,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能安稳些,所以不想你去为月生完成心愿。可是,现在发现,月生欠刘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还上。

孟珏的脸色有些发青,刘贺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跳了起来,又变成了他一贯的惫懒样子,一边匆匆往外跑,一边说: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们今日没有工夫奉陪。

孟珏凝视着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种情绪都有。

屋外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着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更好。

砰的一声巨响,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难得动怒的孟珏,突然情绪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个石砚台呼啸着直击来人命。孟珏将砚台击出后,才看到来人是云歌,大惊下,又忙飞身上前。

云歌一踢开门,就满腔怒气地往里冲,根本没有想到孟珏会拿砚台砸她,等看到时,脑袋有些发蒙,紧迫间冲势根本停不下来,而孟珏离砚台还有一段距离。

眼看着砚台要砸到云歌的脑袋上,孟珏急中生智,随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壶用来擦木器的桐油朝云歌脚下泼过去。

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云歌啊的一声尖叫,脚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砚台从她头顶飞过,砸到了院子中,将一株胳膊粗细的树当场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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