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俯仰无愧于心（1/1）
张楚回抵家时，已是月上中天。
张府门外的灯笼还亮着，大门也没关。
马车还没停稳，就见到一道单薄的人影小跑着从府内出来。
他本能地低下头，借着灯笼朦胧的光线审察自己。
“还好！”
他松了口一气，暗自庆幸在堂口里换了一身儿衣裳。
若是穿着那一身血衣回家，只怕会将老娘吓得晕死已往。
他跳下马车，迎上去扶住小跑出来的张氏，强笑道：“娘，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歇息”
入夜后，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张氏花白的头发上，在灯笼朦胧的光晕下，照出令人心酸的灰白。
他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这几个时辰里，老娘在家有多灾熬。
张氏拉扯着他，张皇的重复检查了两遍，没发现血迹，才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吻。
似乎是畏惧儿子会因为她的担忧而担忧，老太婆强挤出一抹笑容，“还没吃呢吧娘给你热着腊肠和绿豆汤呢，熊儿、罗伢子，你们也一起吃点儿。”
她没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没问张楚出去做了什么。
因为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起劲不给儿子添乱。
张楚笑眯眯的颔首：“没呢，他俩就惦念着咱家的腊肠呢！”
大熊和骡子也从善如流的颔首：“给您老添贫困了！”
张氏拂去张楚肩头上的雪花，笑道：“嗨，有啥贫困不贫困的，快进屋吧，屋里温暖！”
“哎。”
三人应了一声，走进厅堂。
厅堂内生着炭盆，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三人一落座，张氏就张罗着让下人们给他们沏茶、奉汤净手洗面。
随着夜深而陷入寂静的张府，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就似乎，只有张楚归府后，这偌大的宅院才有主心骨，不再空旷、清冷。
张楚坐在厅堂内，看着老娘像陀螺一样的张罗着，也不上去资助，就悄悄的享受着这片晌的安宁。
他从不认为老娘的存在，是一种累赘。
他也从未以为老娘的体贴，是一种肩负。
因为她的存在，他在这个世界才有了一个家。
家，从来都不是指某一栋屋子。
他记得，前世有这么一句话。
怙恃在，人生尚有来处。
怙恃去，人生只剩归途。
对于真正意义上“举目无亲”的张楚来说，这句话很是有份量。
……
抚恤事情，忙碌而又极重。
八十七位阵亡弟兄，每一位入土为安时，张楚都亲自去抬棺。
八十七个失去了父兄良人的家庭，张楚都亲手将抚恤的银两送到他们手上。
六十三名重伤弟兄，每一小我私家的医治情况，张楚都亲自过问，满锦天府跑张罗药材。
六十三个家中坍毁了顶梁柱的惊慌家庭，每一个张楚都亲自拎着年货上门去慰问。
他整整忙了六天，才把所有的抚恤处置惩罚妥当。
这六天里。
张楚每一次抽动鼻翼，嗅到的都是焚烧元宝蜡烛香散发出的刺鼻味道。
每一次午夜梦回，耳边萦绕的都是妇孺悲痛、无助的哭嚎声。
每一次闭上眼，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失去了手脚而绝望的面容。
噩梦一般的回忆。
他本不必如此。
堂主也不是他这么做的。
大熊和李狗子、余二他们，一直都劝他不要做这些艰辛不讨好的琐事，交给列位年迈自己处置惩罚。
可张楚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有人死了。
有人残了。
他们没有负他。
他就不能负他们！
虽然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不多。
只能起劲让死去的人走得风物一点，让在世的人过得好一点，让残了的人重燃起生活的希望。
但求俯仰无愧于心！
……
张楚没想着借抚恤收买人心。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在做。
黑虎堂的弟兄们在看。
第一天，有人冷眼旁观，认为他是在作秀。
第二天，有人私下议论，认为他是在收买人心。
第三天，冷眼旁观和私下议论的人，就少了。
哪怕是作秀、哪怕是收买人心，张楚也做得无可挑剔。
易地而处，他们自认为做不到张楚这个水平。
当张楚处置惩罚完所有的抚恤事宜后，他接纳兄弟会和斧头帮的帮众进入黑虎堂而引起的怨气，已经化解得差不多了。
黑虎堂的老人们，开始设身处地的去体谅张楚的难处……等他们想清楚后，都不得不认可，自家堂主真的是别无选择。
包罗新加入黑虎堂的帮众们，也都一致认为张楚是一名值得追随的堂主。
能将心比心的看待阵亡、伤残弟兄的堂主，他们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
张楚是头一个！
帮派，本就是一个打着“义字当头”的旗帜，行事却比正凡人更现实、更薄凉、更没有底线的畸形群体。
人走茶凉，是常见的、最不令人惊讶的行事方式。
人都死了，还顾念着情义的人，才是异端！
令人不得不心生敬意的异端！
因为谁都希望，若某一天自己也死了、也残了，这个异端，也会这样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一家老小。
短短六天，张楚在黑虎堂的威望，就攀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个前黑虎堂堂主刘五难望其项背的高度。
一个令个体心怀不轨之徒绝望的高度。
……
又一名年迈欢欢喜喜的脱离了黑虎堂。
大熊不解的望着自家大佬，迟疑的问道：“楚爷，鞍鞯市场是穷，可怎么也比梧桐里富足，您把土地全换给他们，那咱们自己人怎么办”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原先黑虎堂内除李狗子、余二、张猛之外的七位年迈。
他口中的咱们，指的是李狗子、余二、张猛以及张楚新近提拔起来的十位年迈。
自己人总归是向着自己人的。
“你以为他们占到了天大的自制”
张楚笃志，用阿拉伯数字核算着余二刚送过来的瓦罐市场上月的账簿，头也不抬的冷笑道：“你等着看吧，有他们哭的时候！”
大熊一听他如此说，连忙就放心了。
也是，自家大佬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