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1)

宋隽这一睡就到了元宵。

满城灯火,她蓬头垢面地坐在榻上,懒散看几页书,歪头吃初二喂的糕点。

江子熙气势汹汹推门进来,捞到她批发倦怠的一双眼:“这样的大日子,你也不出去逛一逛?往日里不是都逛到天明的么?”

宋隽嗤笑一声。

“从前都是巡街到天明,又不是看灯——如今我晓得了,对着手底下人,要学会放手,手把手教他们,只会叫人觉得,背后还有个我兜底,做起事情来肆无忌惮。”

江子熙的气势被她这淡淡的语气消减了一半,余下一半靠长公主的气势撑住,脊背挺着:“那就当陪本宫出去。”

她不待宋隽回绝,遣人捧来一件衣裳。

宋隽抬手递给初二,叫他扶自己起来,趿着鞋去看,是女子的衣裙,颜色浅淡,长衫广袖,长帔如云,和她往日里头浑做个男人的装束大相径庭。

“你既不忙公务,那便陪我去看灯,喏,衣裳都给你备好了。”

“叫我出去就叫我出去,怎么还给我带了衣裳?”

宋隽把那裙子拎起来,在身上比了比:“长公主殿下,这衣裳的尺码你是哪里得的?”

“唔,我记得你从前,身量和我是相当的……”

宋隽抬手比了比两个人的身高:“我长个儿了,您没有,这衣裳小了——自己拿去穿罢。”

她说着吩咐人去取衣裳,江子熙皱着眉:“你莫不是又要穿那些衣裳吧,多没趣儿。”

宋隽吃完初二手里的最后一块糕点,打发他出去:“我好歹官位二品,再穷酸也不至于没件衣裳穿——你邀我出去,裴瑾呢?我去了,你不嫌不方便?”

江子熙脸色一淡:“他说人太多,不同我一起了。”

宋隽瞥一眼这人,晓得是吵了架,若是旁的时候,总也要八卦两句,劝一劝,眼下却只觉得疲惫,什么事儿都懒得管顾,只点头道:“明后日还有灯看,人兴许能少些…啧,怎么拿了这件衣裳来?”

她看着侍女捧来的衣裳,皱了眉眼。

“这衣裳怎么了?倒颇致,花色也新颖,哪里做的,这料子颜色好看,很衬你。”

江子熙把那衣裳拿起,在她身上比量一比,点着头催她去换。

宋隽叹口气,到底没多说,去换了。

的确是合身,比江子熙送来那个合身得多,宋隽想,量尺码这人是贴着她皮肉寸寸丈量出来的,年年岁岁量过百十遍,怎么能不合身。

——这衣裳是赵徵送她的。

她府里的确没几件体面的女儿家的衣裳,侍女拿来这件最新鲜的。

两个人又重新挽了头发,匀面上妆,随手捡了半边的面具,戴在脸上,提灯趁着夜色出了门。

初二原本要跟着的,被江子熙一眼瞪了回去。

宋隽晓得她是憋了满腹话要说,于是提着灯,陪她走在街上,捡着行人稀少的路走去,一路灯火渐稀,只余她手里一盏。

江子熙叹一声。

“裴瑾要搬出去了。”

宋隽点点头:“我给他安排了御史台的活计,过了正月,便差不多有旨意下来了。”

江子熙继续叹气。

“哪怕做了御史大夫,和我一起住又怎么样,我都不要劳什子名声了,只消叫我看看他就够了,这点子眼福,都不叫我饱了。”

宋隽笑一声。

“御史监察百官,自身怎能不正?”

她正说着,忽然被江子熙扯住衣袖。

她循着这人视线望去,灯火阑珊处,赵徵懒懒站着,半个如玉的侧脸映在灯火里,他似笑非笑,正略带嘲弄地仰头望着身前楼上的纷乱热闹。

“赵大人。”

她犹不言语,江子熙已先她一步喊出来。

“你做什么?”她扯住江子熙衣袖,江子熙看她一眼:“你们两个不是吵了架,趁着这样的元宵佳节,不如扯开了说清楚。”

“吵架?”

宋隽略一懵,有什么好吵的,他们都两旬不曾见过面了。

她怔愣着,脑海里突兀想起那俏丽的沉二姑娘,犹发着呆,便被江子熙轻轻一推,趔趄着站到赵徵面前。

大氅下压着的广袖拂动,碍事的裙幅拦着步子,她几乎跌倒,被赵徵抬手扶住,才拎着裙摆,勉强站稳了。

“不知叫我做什么?”

赵徵打量她一眼,慢慢问。

这样的问话客套本分,宋隽却无端觉得生疏,她抬手扯下脸上面具:“是我。”

“嗯。”赵徵顺手把她那面具接过来,握在手里仿佛又像握住个烫手山芋,仿佛要扔她手里,末了却又故作自然地到袖里。

他轻咳一声,神色寡淡:“虽打扮的新奇,但也瞧出是殿帅您来了——适才叫我一声,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宋隽得是傻子,才听不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来。

她心里奇怪着,自己不曾怪罪起那沉二姑娘出入他门庭,怎么倒是他古古怪怪?

“你这人,是怎么了?”

她皱着眉:“那日沉二姑娘,我晓得是……”

不提防赵徵忽然倾身过来,温热的指腹蹭过她颧骨,贴着太阳穴把温度传到她肺腑,他整个人把她包绕住,细致地替她系回那面具。

身后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啧,堂兄,这是我嫂子么?藏掖得这样紧实——来日总要见的么。”

宋隽听见动静,要回头打量,被人按住后颈,往怀里略压了压。

这样的动作叫她紧贴着他胸口,耳畔是澎湃的心跳,她指屈起了,扯住他胸前衣裳。

赵徵慢慢答:“沉二姑娘明日照旧要来请教你功课的,你若闲着,回家多看些书,省得总被问得哑口无言——也好过在这里,管我的闲事。”

那轻佻的声音登时正经些,闲闲抱怨着匆匆走远了。

渐听不到脚步声了,赵徵略一抬手,松开宋隽后颈,叫她从自己怀抱里撤出来:“我家里的小堂弟,没个正行,若见了你,只怕日后,会落得家里的长辈絮叨。”

话里的意思是——不能叫我家里的人见你。

宋隽笑一声。

“我这丑媳妇见不了公婆么?”

“怎会,殿帅风姿卓绝,朝堂上下多少人为你倾倒,只是,我父母早逝,没有公婆可给你见。”

宋隽被他寥寥几句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她沉沉叹口气,仰头盯着他。

“赵徵,你生了我什么气,说给我听一听。”

风吹雪起,灯火摇曳,他脸上灯影闪烁,映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宋大人,我们之间,整二十二天不曾见过了,能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至多也不过是,赵某一场大病初愈,疲惫不堪罢了。”

他说着,推开宋隽手,转身走去。

步子缓缓,背影孤清。

宋隽看着那背影,只觉是只狐狸,闹完了脾气转身便走,背后毛茸茸的尾巴晃着,明晃晃告诉人:“快来哄一哄我。”

她看着那人背影,想着,到底被他哄了这样许多次,这没头没脑的亏,便吃一次又怎样。

她拎着裙摆,两步追上他,把人就近拉进一边漆黑的小巷里,手中提的灯盏随意扔在脚边,把人抵在墙上,略踮起脚,按着他肩头吻了上去。

动作毫不含糊,急得很,以至那狐狸鼻子狠狠撞过赵大人秀挺的鼻梁,叫他略一蹙眉,痛呼一声。

宋隽咬着他唇亲吻,吮他口腔里的微醺的酒气,半晌,她仰头看这人,眸眼在暗夜里亮着。

“赵徵,无论我做错了些什么,我都认下,是我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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