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奈何命中带煞|第1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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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景王朝一七四二年秋,净安尼姑庵。

肃静严明的宝殿佛堂,一个灰衣女子静跪蒲团,三千黑亮青丝披泻肩头,背影清冷纤瘦。

她的身后,一中年女尼托着放有剃度刀片的托盘,面露出家人不该有的担忧:&l;施主,你有尘世未了,不适合剃度,还是&r;

&l;明净师父。&r;年轻女子轻轻打断她,声线不高不低,却异常坚决:&l;该了的尘世都已经了了,请什么都不要再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直到无尘大师肯为我剃度为止。&r;

&l;那你的孩子怎么办她才刚刚出世&r;听罢女子的话,中年女尼更急了。她只是希望女子能为这个孩子想想,能为自己想想,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年华,万万不能就这样遁入空门了结余生。不要像她

女子是安静的,却在提到孩子的时候,水眸里多了丝波澜:&l;明净,将孩子送人比跟着我好,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r;

&l;映雪。&r;女尼的眸中立即有了痛惜,心头划过一阵撕心裂肺的愧疚。离岛、私奔、弃儿、出家,这些前尘往事一一在她脑海闪过,扯得她喘不过气来,&l;你可以把她送还给她的亲爹,毕竟是亲生,切骨不离皮&r;

她自觉罪孽深重,早年遁入空门,潜心读经理佛多年,想弥补当年犯下的错,却终是让映雪遭受了一切报应。而这报应还会延伸到下一代、下下代,冤冤相报不知了。

最错的那个人是她,她却没能力去阻止,&l;你和他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了吗,就算是为了孩子&r;

女子掩下痛苦的双眸:&l;没有了。那个男人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抱负,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而且,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r;

声音憔悴伤痛,一张绝色娇颜苍白无血色,她鹅蛋脸,远黛眉,丹凤眼,五官精致,却在说话间,饱满唇瓣隐隐颤抖。

见此,女尼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双蒙上悔恨的眸子盯着女子的额头,掀起千层巨浪。

只见映雪雪白的额头隐隐显现一株拇指甲大小的莲花胎记,血红妖娆,随着女子的情绪愈加鲜艳鲜红,在那凝白肌肤上鲜艳夺目,闪着妖娆诡异的光芒。

而她自己的额头上,也曾经有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八年前,京城屈指可数的苏家。

据说这苏家老爷原本是宫里的一品带刀侍卫,后来由于某些原因出宫做起了布匹生意,经过十年时间的经营和挫败洗礼,终在这天子脚下闯出了一些名堂。虽算不上首富,倒也可以财富排名前十。

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面子风光,里子难受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苏家也不例外。苏家布庄汇通各州各省,享誉京城,传言宫里的太皇太后也曾用苏家的布匹做衣裳,这些成就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苏家老爷的难言之隐又有谁知道。

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无外乎苏家有一个妖孽女儿了。十年前苏夫人曾喜得一女,长得白白胖胖,乖巧可爱,十足一个美人胚子。哪知自从此女出世后,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家里好端端的顶梁柱无故倒塌,差点砸到人;再就是院子里的花草一夜之间全部凋谢,塘里的锦鲤跃出水面;严重一点的,便是宅子里的下人总是跌断腿

这些,倒是其次。最后让苏老爷狠下心将女儿关进阁楼的,竟是苏夫人和其他妾室接二连三流产,唯一的儿子失足落水淹死。

这些年,他请了多少法师来家里做法事都是毫无效果,家中依旧厄运不断,四十而立始终没有留后,惟一欣慰的却是财运步步高升。

可是,只有财富没有儿子,再多的钱财都是粪土。所以他终是狠下心依和尚之言将乖巧的女儿关进了阁楼,除了三餐,其余时间都不准打开阁楼的大门,即使是窗户,也给钉上了。

这样将女儿关上后,家里果然平顺了些,他也抒了口气,指望着老来得子。只是和尚的话也始终历历在耳,提醒着他不能松懈。和尚说,映雪十六岁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一个名字中带&l;连&r;字的男人,这样才能解了她的戾气。

和尚的说法是,映雪身上的戾气是她前世带来的,可能她前世做孽太多,或者她的双亲造孽太深,所以必须由这世来偿还。

只是映雪其实是个很娇柔的孩子,天生香骨,慈软心肠,果真是纯洁如白雪的。这样的孩子,他于心不忍,但是,他也不能让他们苏家绝后,所以

这样想着,他也一路往那小阁楼而来。

站在楼下,只见两扇窗户都紧闭着,阁楼里传来袅袅笛音,优美缠绵,透着寂寞。

他眉头皱了皱,负手跨上楼梯。

&l;老爷。&r;门口的守卫鞠躬问候。

他大掌一抬,表示回应,问道:&l;小姐最近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r;

&l;爹,是你吗&r;他刚问完,门内便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截去侍卫的话夹杂几分惊喜:&l;爹,您从泉州回来了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女儿&r;

&l;把门打开。&r;他示意侍卫开门,负手走了进去。

室内很暗,窗户都被封上了,只有几条缝隙透进来丝丝阳光,但依旧照不亮室内的阴暗。他心里很疼,走到倚窗而坐的白衣女孩身边,轻问:&l;为什么不点灯&r;

&l;爹,我这就为您点上。&r;女孩笑了笑,果然依言将灯点上了,端到桌上。昏黄的光晕下,是一张清丽稍显稚嫩的脸,皮肤白白的,细长的远黛眉,澄清的秋水丹凤眼,鼻头小巧剔透,唇瓣饱满娇嫩。

只是那双眼睛,有超出十岁孩童的成熟。她面对爹爹一直在笑,用她属于这个年纪的娇俏对爹爹撒娇道:&l;爹,您这次去泉州没有给映雪带礼物吗映雪好想要泥偶,还想玩拨浪鼓&r;

苏老爷鼻子酸了酸,终于笑道:&l;小丫头,就知道你会找爹爹要这些东西,爹爹早给你准备好了,待会给你送过来。&r;

小映雪乖乖坐在对面,乖巧的点了点头,眸子里藏不住惊喜,&l;谢谢爹。&r;随后似又想到什么,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再道:&l;爹,映雪可不可以要另外一样东西&r;

苏老爷看着女儿的模样,心头一痛,眼泪差点落下来:&l;映雪,想要什么尽管跟爹说,爹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r;

&l;真的吗&r;小映雪水眸盈亮起来,轻轻指了指身侧被封死的窗户,带点恳求道:&l;爹,可不可以给映雪留下一扇窗户,映雪想看外面的阳光&r;

&l;映雪。&r;苏老爷陡然激动起来,一把抱女儿入怀,哽咽着道:&l;爹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呀,爹不能让苏家绝后,所以不得不委屈你映雪,你放心,爹不会这样关你一辈子的,等你及笄,爹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让他好好疼爱你&r;

小映雪在爹爹的怀里闭上眼睛,轻声道:&l;爹不必自责,映雪自愿待在这里,只要苏家平安无事就好。&r;

&l;映雪。&r;苏老爷哭得更伤心。

是夜。

小映雪躺在床上,已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爹爹哭了一阵后便离去了,阁楼的大门继续锁上。

随后泥偶和拨浪鼓便送来了,但是她没有心情玩。爹爹送她的那些东西她都放在箱子里,已经放不下了,她只得再弄出个衣箱来,用来放她的宝贝。对她来说,爹送他的东西都是宝贝,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此刻她的手里握着一支短笛,很简单的那种,做工很粗劣,却也是她的宝贝。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送给她的,准确的说,是个哥哥送给她的。

这个哥哥,是在她六岁那年爹和娘带她去法华寺见那个和尚时遇到的。那个时候,十几岁的他坐在竹林里吹笛子,她被笛声吸引,等爹和娘和和尚谈话的空挡,她偷偷跑了过去找他。

她记得他,是因为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是边吹笛子边哭的。不过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却是扭头就走。后来如若不是她缠着他要拿玉佩跟他换笛子,他跟她估计也不会有交集。

现在想想,感觉自己当初好傻好险。爹爹从小叮嘱她,这半块玉佩千万要随身携带万万不可丢失,她却拿它去换这支笛子。不过幸好那个哥哥当时只是冷冷一笑,不屑的瞥了她的玉佩一眼,转身就走了。

至于这支竹笛,是他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她身上的,等她回到家,才发现笛子在她身上。所以说,这个陌生的哥哥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之人,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但是,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她似乎除了最初不适应被关在阁楼的环境外,就再也没有哭过鼻子了。

她觉得,那个哥哥的悲痛似乎是失去了亲人。

四年过去了,只要见到这支笛子,她就会想起一个哥哥在她面前哭,不过哥哥的容颜已经淡去了,只记得他哭的很伤心。

&l;&r;她将竹笛放在唇边,又轻轻吹起她自己作的曲子,再次将这当作自己的催眠曲。黑夜很黑,很静,她从学会吹竹笛起就开始这样安慰自己入睡。

随后,窗户的木板上响起几声有规律的轻响,让她一个激灵从睡梦里挣脱出来,&l;芷玉,齐康,是你们吗&r;

&l;小姐,是我们,我们来看你了。&r;外面传来很轻很轻的声音。

映雪连忙放下笛子跑到窗边,贴着木板敲了敲:&l;我在这里,芷玉,快讲故事我听,我今天闷死了。&r;

十岁的芷玉趴在外面的梯子上,十二岁的齐康站在下面扶着梯子,小声提醒着:&l;芷玉,抓紧时间,现在时间不早了,小姐该就寝&r;

&l;我知道。&r;芷玉打断他,随后对窗户里的映雪轻声道:&l;小姐,我和齐康是干完活才能来这里的,今天我和娘出去买东西,听街上的人说,有个小王爷被皇上发配到卞州去了,好可怜不过小姐更可怜小姐,老爷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老爷已经关了你五年了都怪那个该死的和尚胡说八道&r;

映雪趴在木板上,落寞起来:&l;我不知道,爹今天来过,他说要等到我及笄我现在只希望能看到外面的阳光,这里好黑,我好怕。&r;

&l;小姐别怕,芷玉和齐康会永远陪着小姐的,我们每天干完活都来陪小姐说说话。对不对,齐康&r;

&l;恩,我们每天都会陪着小姐,我们一起长大,然后看着小姐嫁人。&r;下面齐康的声音,稚嫩的,却颇有小男子汉气概。

&l;齐康说得对,我们三个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一定会一起长大,看着小姐快快乐乐嫁给姑爷。&r;

小映雪趴在木板上,无声哭了,她瘦小的肩膀轻轻抖动着,终于把心头的苦闷哭了出来。在这里被关了整整五年,每天是不见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教书先生偶尔来教她读书习字的时候,她才能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

一般她不会点灯,因为她不知道哪一刻是白天哪一刻是黑夜,她习惯黑暗,却又害怕黑暗。只有在外人进来看她的时候,她才会点燃那一盏微弱的光,证明她卑微的存在。

她一直隐约知道自己给家里带来了灾难,也无意听到了那一夜娘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原来她敬爱有加的娘亲不是亲娘,而爹爹也不是亲爹,她只是被生母送过来的,命中带煞。

虽然她不是太懂&l;命中带煞&r;这句话,但知道,她的存在会给家里带来灾难,所以她心甘情愿待在这小阁楼。即便就这样度过她的童年,甚至是一生。

&l;芷玉,娘和家里的其他人还好吗&r;她停止哭泣,想起整日对她忧心忡忡的爹和娘,还有动不动就摔断腿或胳膊的老管家,疼爱她的李妈。这些人,皆因为她的存在,受了不少苦。

&l;小姐别担心。&r;小芷玉在外头笑了,声音甜甜的,清脆如银铃,&l;我听我娘说,夫人怀小少爷了,府里马上就会办喜宴,嘻嘻,到时候我娘就会给我吃猪肉圆子了&r;

&l;谗嘴猫快下来,梯子快被你压塌了。&r;小齐康在下面叫囔,并把梯子抖了抖,惹得胖墩墩的芷玉一阵尖叫,&l;齐康,小心我下来扁你&r;

齐康对她吐吐舌扮鬼脸,然后对楼里的映雪道:&l;小姐,我要回去睡觉了,今天好困哦,我们明天再来看你,给你讲故事好吗&r;

说完,大大打了个呵欠,再对已往下爬的芷玉做一个鬼脸,一溜烟跑走了。

芷玉在后面急得跳脚:&l;坏蛋,梯子怎么办我一个人抗不起呜呜小姐,齐康欺负我&r;

楼里的映雪依旧靠在木板上,望着木板缝隙里射进来的月光,突然好羡慕好羡慕芷玉和齐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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