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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陈默在车内坐了很久,从艳阳高照到日薄西山,一直到店家开始打烊。

他安静地观察着,非常地耐心而且平静,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长久地观察某一个目标,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他的视线被苗苑的一举一动所牵引,他发现原来那个男人是面包师,在硕大的黑色铁板上均匀码放一个个洁白柔软的小面团,苗苑偶尔会去帮他刷蛋。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打下手的小女生,一直在忙碌着,转来转去,可是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术业有专攻,任何一项工作如果能做得好,都是优美的。

夜已深,苗苑笑着与同事打招呼道别,那个男人用铁勾把卷帘门拉下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陈默看到苗苑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似乎有好奇,像是马上要走过来的样子,陈默心里猝然一惊,手上的钥匙一转,发动车子滑了出去。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苗苑站在街边愣了一下,转头向另一个方面走去。陈默在前面的路口折转,绕到苗苑前面去堵她。

十点多钟的大街上仍然很热闹,陈默轻而易举地就跟上了她,这女孩仍然没什么忧患意识。苗苑住在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造的旧式公房里,楼很破但地段不错,外墙上涂着新鲜的涂料,可是楼道中又脏又杂乱石灰剥落。陈默看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最后在四楼的一个窗口乍开了一朵暖莹莹的灯花。

陈默想起苗苑曾经说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家,玄关和客厅里的灯一定要是黄色的,日光灯虽然明亮,可只有像火焰那样的色彩才能温暖一个家。

一个家。

陈默想起他原本是有家的,可是他从那里面逃了出来,再然后,他就没家了,宿舍就是他的家。

陈默走到楼下仰起头,呆看那朵温柔的暖黄色的光,一直到它熄灭。

原杰那天等到熄灯都没等着他的蛋糕,不过,以他的胆色自然不敢去追问陈默为什么放他鸽子,于是陈默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这件事。第二天,广大拥有着雪亮双眼的人民群众敏锐地发现陈默有点心神不宁,可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基本原则,人民群众都不约而同地借鉴了陈爸爸给他儿子起名时的创意。

那天夜里,陈默在午夜梦醒,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她呢毕竟他们好歹也算是格不合友好分手,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鬼鬼祟祟地好像个偷窥狂似的跟在她身后啊

陈默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心想,我果然是傻掉了。

然后,他的心里又疼了一下,想,我果然是喜欢她的。

陈默专门准备好,他刮了胡子,换上新洗过的干净衣服郑重其事地出门买蛋糕。

走到人间的时候,苗苑正在忙着制作巧克力叶子,她把巧克力融化,用一个小刷子把巧克力浆涂抹在洗净的树叶上,等到巧克力凝固之后剥开树叶,就能得到一片栩栩如生叶脉分明的叶子,很神乎其技的创意,陈默站在窗口欣赏了一阵,走过去推开门。

前台卖蛋糕的店员笑着说欢迎光临,陈默看到她前的名牌:王朝阳。

“王朝chao阳。”陈默轻声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记得原来队里信息支队的队长就叫这个名。

“王朝zhao阳。”王朝阳固执地更正。

陈默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苗苑做好了一堆树叶无意中抬头,目光蓦然地被定住,嘴唇微张,惊愕地看着陈默。陈默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注视,轻轻向她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苗苑想笑得从容点,可是紧张而僵硬的嘴角弯得很难看。她连忙故作忙碌地转过身,心跳得像飞起,刷子在手中发抖,尚未凝结的巧克力沾了一手,等到她深呼吸控制好心跳回过头去的时候陈默已经离开了,苗苑愣在当场,满脸怅然的失望。

“刚刚那个,那个少校买了什么东西”苗苑冲到外间去问。

王朝阳指着巧克力鲜小方说这个。

苗苑心口一下针刺似的小小抽痛,她不自觉抬起手想给自己揉揉,好好地深呼吸一下,王朝阳握住她的手腕:“哎”苗苑低头看到自己满手的巧克力浆。

陈默用买来的蛋糕当了第二天的早饭,味道不错,也就是不错而已,当然,平心而论比起基地食堂还是要好得多,陆臻这人太挑剔。吃蛋糕的时候陈默不自觉回想起苗苑傻乎乎惊愕的小脸,眼睛睁得很圆,漂亮的小嘴微微张开着,眼神困惑又迷茫,陈默狠狠地咬了一口蛋糕,这丫头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诱惑人呢

同桌吃饭的毛排长们心底齐齐一寒,不约而同地恐惧起国庆假后的训练。

陈默觉得他这个事干得不错,隔上几天去买一次蛋糕于他而言也不算太麻烦,又不打扰人,又能解心火,他单方面顺理成章地把这个行动固定了下来,几天之后从指导员到士兵都觉得陈默开始正常了,经历过夏的燥热,开始了属于秋日的,天高云淡。

成指导员感慨,总算是缓过来了,你说这人吧,啊,无情的人总是多情,慢热的人,他也慢冷。

是的,陈默他缓过来了,苗苑那边爆了

死狗死狗

苗苑愤怒地捧着碗打蛋白,下力极大,钢质的勺子敲在玻璃碗上叮当作响,杨维冬听得心惊胆战眉毛直抽,他叹气慢吞吞地说碗要破了。

你说什么苗苑恶狠狠地瞪着他。

杨维冬马上摇头,这个来自天府之国的男孩子身上带着一种绿水青山的清澈气质,脾气很温和,说话慢吞吞的,很得老板的欢心,这年头活蹦乱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男生太多了,肯埋下头认真做点事的人太少。

苗苑磨了磨牙,手上继续用力,折磨她的蛋白和碗。

死陈默,烂陈默,可恶的死狗男人

苗苑悲哀地意识到他又在驯养她了,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方式

和上次一模一样,那个男人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出现

苗苑心想我又开始注意时间了,每天在晚饭之后开始心怀忐忑,我开始猜测他今天会不会出现,猜测他在哪一分钟出现。我开始猜测他会在这里停留几分钟,他会买什么是会改变主意还是继续买同一个东西

我真是个没出息的女人,苗苑伤心的想。

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陈甫洛夫的狗狗

杨维冬忧虑地看着她,这个蛋白,快要被她打出泡了,她不是要做布丁吗都快要起角了算了,反正还可以拿来烤蛋白酥。

苗苑看到时间一分一秒地临近节点,她的心跳在加速,掩饰不住的兴奋期待与懊恼沮丧,终于,她愤愤然扔下碗冲出厨房,假装整理货架上的面包。陈默看到苗苑今天居然站在店堂里的时候眼睛亮了亮,那个瞬间,他竟然觉得紧张,好像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那样胆怯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可望却不可及,甜蜜的期待与苦涩。

陈默在推门时心想,我应该跟她说什么正常的开场白是否应该是好久不见

王朝阳热情洋溢地招呼他,你来了啊,还是老样子我给你包起来

陈默看着苗苑说,唔,好的。

苗苑鼓起勇气转身,成天吃一种东西不腻吗

陈默说还好,不腻。

苗苑于是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要说什么。

陈默付了钱,接过蛋糕盒子,看着苗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最近还好吧

苗苑点头笑,陈默于是也笑了,他说那挺好的。

苗苑仰起脸看着陈默的眼睛,黑漆漆的,带着笑意很明亮,这店里的天花板上装了密密的小灯,此刻全都映在陈默的眼底,满天繁星似的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我仍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苗苑沮丧地想,为什么人的眼睛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刻着字,可以一眼就看出他心底的事

陈默估着时间说我先走了,你晚上回家要小心点。

苗苑闷声说噢。

回去的路上陈默车开得很慢,远远近近的车灯划着弧光一闪而过,他经过许多灯火辉煌的街口,他在想她果然已经不喜欢我了,她原来热闹得像一只麻雀,可现在已经不想再跟我多说一句话。

陈默仍然在固定的时间出现,苗苑于是在等待的纠结中又多了一项纠结,那就是要不要出去跟他说几句话。然而说什么好呢好像总是三言两语就陷入冷场,苗苑愤愤然地郁闷着。

几周之后,陈默陪大领导出差去下面视察工作,那些天苗苑越来越心神不宁,杨维冬担心她把盐当成糖揉到面粉里,一直小心翼翼地留心她。

苗苑在调制巧克力,加了足量的油和冰糖的巧克力泛着丝质的光泽,她用勺子舀起巧克力浆滴到大理石板上飞快地移动,杨维冬探头张望一眼,依稀是个陈字,他皱着眉头使劲地想大家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姓陈的,忽然想起他们家大老板好像就姓陈。

苗苑幽幽地叹了口气,把凝结成形的巧克力拗碎,慢慢地吃掉。

杨维冬试图劝慰她,你不要太担心,老板这人也挺好的,他不会亏待你的。

苗苑说不是的,是我没有男朋友。

这样啊,杨维冬哭笑不得。

苗苑握拳说我得尽快给自己找个男朋友。

杨维冬陪着她点头,心想这姑娘莫不是在给我做什么暗示我是不是应该也给她一点回应他偷偷地看着她纠结的眉目,心中小小的种子蠢蠢欲动。

被人民抽打说今儿出货了这么高兴你怎么可以就更这么点于是被抽打的桔子悲催的来从善如流了,话说我看我最近这状态我真的很担心会天窗啊

出差一周,陈默一共跟着跑了四个地方,马不停蹄地开会,看成绩,看科目,看比武,连夜出评估初报,帮着做指标定方案。有时候遇到下面中队气质不对,太倔太傲,他还得下场去露两手震震人,总队长对陈默的表现非常满意,手上有活,不骄不躁,将遇良才,将遇良才啊

最后一天忙完,大家都急匆匆地往回赶,进城的时候天色已黑,成辉拉着陈默回家吃饭,他说你嫂子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调得一手东北好馅,包出来的饺子打你嘴都不肯放。陈默跟去吃了,是真的好,居然有纯正的酸菜猪馅,这让陈默依稀想起当年郑家娘子的美丽风采。陈默吃饱喝足地站在门口跟成辉说拜拜,成辉笑着追过去说兄弟我送送你。

成辉住的是部队单位的宿舍楼,楼道里干干净净的,陈默知道他有话要说,慢慢地往下走,果然,下到二楼的时候成辉终于忍不住劝,兄弟哎,你别嫌我多嘴,你也是时候成个家了。

陈默点头说是啊。

他想到了那朵暖莹莹微黄的灯光。

成辉欣慰地看着他,能想开就好啊

陈默心想我想开了吗或许吧

因为成辉那个家与成家的劝告,陈默开着车在城中转了一圈之后还是开到了苗苑的楼下,灯还黑着,人还没下班。陈默把车靠边停下,熄了火,闭眼半躺在车里,似乎在等待,又好像不是

苗苑提着包行走在夜色中,军用的吉普车总是引人注目,她无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停住,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站在窗外看进去,黯淡的街灯只照亮了陈默的半张脸,嘴唇很薄,抿得很紧,下巴刚毅,苗苑直愣愣地看了半天。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仔细地看,仍然是陈默,下巴上有些胡渣,看起来脏兮兮的,很劳累的样子。

苗苑记得他的工作一向都是很忙的,偶尔也会要出差,三天两天或者一周。她记得陈默从来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或者不应该说他不会,他只是不在乎,他不在乎吃什么用什么睡在哪里,他不知道他应该被关心,他不知道有人会心疼他。

苗苑觉得自己眼睛里湿乎乎的,她在想他应该给自己好好找个姑娘疼爱他,他应该有个人,会在他累的时候帮他放一盆洗澡水;她在想,如果你能够对我再上心一点,就一点点,说不定我就能坚持下来,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如此憔悴疲累。

陈默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夜空清润,星辰如海,全在那双眼睛里,那是一种浓郁而饱满的黑,苗苑被吓到,往后退开一步,陈默推开门下车。

“你,在这里等人”苗苑问得很紧张,心脏活泼泼地在腔里跳动,好像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

“也没有。”陈默靠在车边。

“那,那你在这里干嘛”苗苑的眼睛晶莹明亮。

陈默觉得不好解释,然而,他也不想说谎,于是低声咳了一下,生硬地转过话题:“下班了”

“嗯”苗苑用力点头,突如其来的悲伤让她的眼泪流下,像星光划过夜晚微凉的空气。

陈默习惯地靠近去帮她擦眼泪,指尖沾着湿意,凉凉的,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细腻触感。一直被努力维系着的微妙平衡在瞬间被打破,苗苑抬起眼睛看着他,距离忽然近到了危险的地步,呼吸乱乱地搅在一起,气息暧昧。陈默在刹那间醒悟,又困惑,虽然虽然说是我冒昧了,可是,你也不反感,不是吗

苗苑咬着嘴角退开了一步,笑道:“我还是那么多愁善感的让你笑话了。”

陈默专注地看着她,眼神中有疑问,苗苑于是落荒而逃。

陈默回去想了半夜,他详细思考整个的逻辑流程,快到天亮的时候他做出一个决定。

如果,如果说你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反感的话,如果你,其实也并不讨厌我的话,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再进一步呢

陈默想来想去,觉得可以

每一个从麒麟出来的特种兵都牢记一句话:完成任务,如果不行,那么尽可能地完成任务。

苗苑,我想达到你的要求,如果不行,我会尽可能地达到你的要求,所以,再给我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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