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章 围城(1/1)

长时间的围困是对士气和凝聚力最大的打击,这一点对谁都不例外——哪怕是原本信仰和立场坚定的教会神官也同样如此。

在局势平稳,没有重大利益分歧的情况下,教会内部还能维持平衡与团结的局面,虽然大教堂内外派系林立,各层神官与教士之间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利益纠缠于冲突点,但至少大家还会看在教会同胞的份上保持表面的团结——简而言之就是给圣光一个面子,大家有什么矛盾也尽量别拿到台面上,不要影响了教会整体的利益。

然而在教会没有利益可图,甚至教会本身已经成为导致威胁的缘由之后,表面上的团结就会从内而外地分裂。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支持来自圣灵平原的命令,前南部主教莱蒙特虽然在卢安大教堂中有着最高的权威,但也做不到让所有圣光神官都铁板一块——作为王国边陲的教区,南部教会从一开始就有着大量内部分裂的隐患。

本土派牧师对来自圣灵平原的指令向来抵触,近两年为了扩大教区影响力而新提拔上来的少壮派牧师则和大教堂中的元老派时有摩擦,底层教士希望在这片远离教会中心的土地上得到更多的自主权,上层神官则时刻担心那些“野蛮,粗鲁,缺乏文明教养”的乡下教士随意传教,篡改经典,而在这其中,更有良心未泯的神官对教会最近两年愈发恶劣的行为满心抵触……

在矛盾重重的情况下,前南方主教莱蒙特带着教会中几乎所有的顶层力量去参加对塞西尔家族的战争,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如果能在这场战争中战胜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家族,在四十余个贵族组成的联合势力中取得更高的威望,那么莱蒙特主教毫无疑问将大大巩固他在这一教区的地位,卢安大教堂中的大部分暗流都将得以平息——如果不是塞西尔那地方都是一帮神仙选手,他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然而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他的失败甚至导致整个南方教会站到了塞西尔公国的对立面,圣光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有了被强制铲除的危险。

原本就不支持莱蒙特主教冒险之举的神官们自然怨念沸腾,而由于莱蒙特出身圣灵平原,大量本土派牧师也跟着动摇起来,此后随着卢安城内情况越来越糟,物资供应不足的阴霾开始浮现,外城区的秩序一天比一天差,大量底层教士也随之积累了巨大的怨气:他们没办法像那些高阶神官一样把家人都接到内城区,甚至他们自己都是住在和外城相邻的“小教堂区”的,外城区的混乱已经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他们身上,并且日益严重……

这个节骨眼上流传进城内的传单无疑加剧了所有情况的恶化。

几乎人人都能想到这是塞西尔人的“阴谋”——但那又怎样?难道传单上说的是假的么?

上层把持着经典解释权,中层神官用赎罪金聚敛着海量的财富,圣灵平原的那些大主教们在富硕之地脑满肠肥,却对事事艰难的南境指手画脚,现在出事了,主教死了,一大群教廷骑士也死了,被激怒的塞西尔人封锁了整个教会,后果却要让教会里的所有人一起承担——谁不恼怒?

法兰?贝朗主教阴沉着脸,把手中的印刷品团成一团,用圣光将其烧成灰烬,他的大脑中则在飞快盘算着——

塞西尔人的这些宣传材料虽然言语粗鄙,但要命的是里面的内容几乎全都是真的。

只要是跟圣光教会有密切接触,稍微能接触到神官圈子的人,都能看出这些内容的真实性。

这些东西是在偷偷传播的,四天时间应该还没办法传遍全城……所以必须立刻阻止这些东西继续发酵。

他看向眼前的神官:“马上去通知戒律修士团,收缴所有在教堂之间传播的小册子——另外让那些流亡骑士和教会的骑士一起去外城区,挨家挨户地搜查。任何人,不管以任何理由持有这种册子都必须立刻上缴,如果拒不交出的,统统按异端处置。”

“是。”

“另外还有,”法兰?贝朗又补充道,“如果有积极上缴,或者举报藏匿者的,奖励口粮。”

卢安大教堂的教廷骑士和投奔至此的流亡骑士们迅速展开了行动。

长时间封闭的教堂区大门打开了,全副武装的骑士从里面冲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异端证物”,被骑士拱卫的神官走到街头,用神术进行喊话,警告所有藏匿宣传材料的平民,而在这个过程中,外城区陡然变得愈发混乱。

那些“经验老道”的骑士们在闯进民宅、搜查材料的过程中是不可能做到秋毫无犯的。

不但外城区开始变得混乱,在内城的教堂区内,气氛也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身穿黑色罩袍、头皮纹着刺青的戒律修士们沉默地走进一间间小教堂,开始盘问所有的修士和低阶神官,大量宣传册子从那些教堂的角落里或者教士身上被翻了出来,藏匿宣传册子的教士也立刻受到惩罚——先是统一的禁闭,随后便是鞭打和神术责罚。

教会的超凡者是不能在平民面前受罚的,为了维持教会的体面,所有受罚的教士在接受完惩处之后都要继续被关在禁闭室里,直到他们完成彻底的忏悔之后才能放出来。

在短短的一天内,便有数千册宣传材料从城内各个区域收缴上来,有的是册子,有的是传单,法兰?贝朗主教在看到那一大堆印刷品之后惊愕无比——他没想到数量会这么多。

这些印刷品的印刷质量是如此精美,文字清晰,版面整齐,一点都不像那些手艺粗劣的蜡板印刷产物,他想象不到那些塞西尔人是如何做到如此精美印刷的——而且还印了这么多。

但不管怎样,这些东西必须立即销毁。

所有被收缴的宣传册子都聚拢到了一起,并被送往教堂区外面的大广场上准备公开焚烧,身穿号衣罩袍的传令兵在城市里跑了三圈,把所有平民都从家里驱赶出来,让他们去广场上看着焚烧的场面。

大广场中人山人海,被驱赶到广场上的是数千神情麻木、面黄肌瘦的平民:由于粮食供应的不足,外城区的人几乎已经有大半个月维持在半饥饿状态,无时无刻不在的饥饿感啃咬着每一个人的心,他们其实一点都不想来到广场上——在家中的床上躺着或许还能稍减一些体能的消耗,而聚集在这里……大家只能越来越饿。

可是骑士们的刀剑和神官的法术是无法违逆的,他们不来也得来。

广场中央的木台架起来了,大量收缴上来的宣传册被身强力壮的士兵打包扛来并扔在木台上,一名身穿神官长袍的高大男人来到台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神官用严厉的视线扫过整个广场,圣光在他身旁涌动着,将超凡者的威压缓缓扩散开来。

广场上的平民受到了震慑,顿时噤若寒蝉,一种无言的死寂弥漫在广场上。

高大神官满意且轻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随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法杖:“你们这些迷茫又愚蠢的人!若无主的指引,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向着危险罪恶的深渊滑落!

“塞西尔人是受魔鬼蛊惑的,他们也把魔鬼蛊惑的力量散播到了这座城市里!

“你们看看这些亵渎的文书——它们从你们的后院里,从你们邻居的家里,从你们自己的卧室里被搜了出来!你们的眼睛不够明亮,智慧还不够多,所以你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些东西其实就是塞西尔人和魔鬼签订的契约——

“他们把这些契约送到城里来,其实是在害你们!你们本是受到圣光眷顾的,但这些魔鬼的契约书污染了你们,圣光就要远离你们。

“只有火焰才能净化这些亵渎的文书,你们主动把这些文书交出来,又在这里观看净化的仪式,所以你们还是有救的——而你们中最无可救药的人,要和这些魔鬼契约一起接受净化!”

又有几个强壮的士兵走了上来,将一个全身被绑着的人推到台上,台下聚拢的人群里稍微发生了一点点骚动,然而更多的人却只是麻木地看着,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高大的神官看了下面麻木的人群一圈,随后看向那个被绑着的男人——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而且已经被殴打到神志不清,鼻青脸肿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那只是在城门附近抓到的一个流浪汉,因为鲁莽地冲撞了士兵,身上又搜出宣传册,便被抓了起来。

这种流浪汉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有人认识他,更不会有人为他鸣冤。

“这个人私藏了大量魔鬼的文书,而且拒不交出!”神官举起手中法杖,指着那个已经恍恍惚惚失去意识的男人,“他还四处宣传文书上的内容,去蛊惑他身边的人,让大家去质疑主,去质疑教堂!”

人群里终于又有了一些骚动,似乎有人真的被神官的话给吓住了,而那个被绑住的人却突然挣扎起来,他努力伸长脖子,似乎想要喊些什么——可是旁边的士兵立刻一拳砸在他肚子上,剧痛顿时让这个虚弱的男人重新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神官皱着眉看着这瞬间的意外,挥了一下手中法杖:“把亵渎者推进那些魔鬼的文书中!”

士兵们立刻把被绑着的男人连拖带拽地拉到台子中央,然后将其推进那一堆宣传材料堆成的“小山”里,又有一个穿着黑袍的戒律修士走上前,把易燃的油脂倒在书堆和男人身上。

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有人紧张地后退,有人低声祈祷,更有人脸上反而露出了扭曲又兴奋的模样,伸长脖子看着台上的动静。

有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小声的嘀咕:“那个不是老山姆么……老山姆不认字啊!”

听到嘀咕声的人立刻转头寻找说话的人,想要打听更多的细节,可是却只看到了一个离开的背影。

旁边有人好奇起来,低声询问着:“怎么了?”

“上面那个要被烧死的人好像叫山姆,他不认字啊。”

几个身穿普通粗麻布衣的人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挪动着,在他们所过之处,低声的议论渐渐开始蔓延:

“台上那个人好像叫山姆——是个不认字的!”

骚动从小变大,低声的议论变成了一片嗡嗡隆隆的声音,虽然规模仍然很小,可是站在台上的神官终于注意到了这些不寻常的动静,一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腾,在这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中,他果断放弃了原本拟定好的一番宣教,并立刻抬手召唤出一团圣光。

“违逆主之意志的人,应受净化!”

灼热的圣光引燃了油脂,点燃了那些宣传圣光教会黑暗内幕的册子和传单,点燃了不认字的山姆。

被绑住的人在火堆中扭动着,发出惨烈的号叫,广场上围观的人群则在这可怕的场景前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并从四面八方响起议论之声,一个肩膀上扛着麻布包,看上去像是农夫打扮的人站在距离火刑场最近的地方,他似乎是被火刑的景象吓到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附近的人群都开始后退,他才略有些踉跄地跟着向后退去。

站在台子上的神官阴沉着脸,空气中的焦臭味和下面愚昧贱民的骚动让本就心情不佳的他格外厌烦,而就在这时,一阵非常非常轻微的魔力波动突然从台子下面的某个方向传了过来。

神官立刻向着那边看去,然而除了一群满脸惊恐、愚昧可笑的平民正在慌慌张张地后退之外,他什么也没发现。

或许只是错觉。

神官烦躁地摆了一下手,在侍从和护卫骑士的簇拥下,转身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