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来兮(1/1)

一条苍翊路,满目伽罗红。

何处寻故迹,足下落花冢

苍翊路只此一条,两岸花海,直通外界,红裙遗途,却始终无法找到归路。

那花香却越发浓郁,张至深走着走着,不知疲倦,可一条路无论如何走,依然走不出漫天花海,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弃。

安灵珞静静跟在他身后,苍白的面容,一双眸子红艳若血,在那削瘦的面容上越发鲜明艳丽,好似下一刻就能滴出血来。

日落月升,淡淡月光洒落大地,张至深望着那一轮月,心中思绪再次翻涌。那一轮皎洁的月,团圆完满的银盘,不正是人间团圆明月,隔了时光几许,掩埋的乡愁无处不汹涌。

月下耶梦伽罗依旧如火般盛开,双层花瓣萦着细弱红光,迎着夜风似在缓缓流动。

张至深力量耗尽了,颓然望向安灵珞:“如何才能走出这里?”

安灵珞凄然一笑:“深哥哥不是自己能走出去么?”

“我走不出去。”

安灵珞指着路的尽头直到消失,天的远方明月姣姣,薄云轻游。

“苍翊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像人的一生,看到了尽头便是亡。

张至深道:“我沿着此路来到魔界,却不能沿此路返回?”

“这一切都是耶梦伽罗的幻象。”安灵珞道,“所谓世间万物都是由一而生,生而为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物多了,便不知回去的路。”

张至深皱眉:“可这里只有一条路。”

“因为路,都是花的幻象,所谓苍翊路,不过是耶梦伽罗万年来形成的固有幻象,称为苍翊梦界,进入此处的人极难走出去,这也是为何能找到魔界入口的人少,只有存在指引,才能进入魔界,但若出去,便是千百倍困难。”

“你为何还带我来?”

安灵珞沉重地看向他:“我说过,深哥哥要看看自己来时走过的路,你为何会成魔,你离开人界的身后又发生了甚么。”

张至深一怔,她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故乡与家人,疑惑瞬时一通,却又恍惚没听清她说的是甚么:“你……究竟要让我知道甚么?我的家人怎么了?”

“深哥哥,你可真愿知道?”

张至深心里又是一紧,早已猜中几分:“你说罢。”

“到了魔界并非不可回去,前提是你必须是真正的魔,所以,深哥哥你还不能回去。”

“珞儿,我的父母兄长可安好?”

安灵珞顿了顿,那话头在喉咙滚了好几个圈,始终不忍。

“究竟,如何?”早已魔化的眼泛出艳红的光彩,恳切地望着她。

安灵珞深吸口气,语气极轻:“家门衰草,父母皆亡。”

她担忧地看着张至深,却发现他神色如常,没有丝毫伤痛震惊,心下一沉,忙去推他:“深哥哥?”

张至深平静道:“为何会如此?”

安灵珞却道:“你知我为何会成魔?”

“你不是说怨恨缠身,自愿以轮回交换?”

“可这世间的怨灵冤鬼何其多,他们都去了阴司冥界,为何单单有恶魔问我是否愿以轮回交换成魔?”

这一重重的疑问太多,已经来不及问为何,张至深只静静看着她等待答案。

安灵珞又道:“深哥哥你本来是人,即便拥了半颗南箓的心,可无邪无妄,为何会在这般短的时间内成魔?是谁让你成的魔,你可有想过?”

张至深只觉喉头发紧,声音都变得嘶哑:“你……究竟如何成的魔?”

“时至今日,成了魔,我无怨无悔,当我还在死去的躯壳里怨恨愤怒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恨与痛让我甘愿用一切交换,然后那个声音就出现了,诱惑我堕了魔,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我记得他的声音和留下的一丝气息,我以为那是魔界的使者,专门来引诱向我这样有怨气的死灵。”

她顿了顿,端详张至深的神情,继续道:“直到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再次看见南箓,他也成了魔,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与那一晚的气息太相似了,但他的声音不像,而且身上没有煞气,我以为是自己错了,那时刚成新魔,对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该以何为生。”

“你是说南箓引诱你成了魔?”张至深诧异地看着她,随即又笑着摇头,“这不可能。”

安灵珞道:“一旦成了魔,许多本能会告诉你如何生存,我学会了厮杀,抢食,争斗,与其它魔无甚么区别,可时日一长便觉空虚,后来有魔告诉我回到人界的方法,我偷偷去见了爹爹和姨娘,知道你也到了魔界,又特意去素州瞧瞧你的家人,想着给你捎封家书,可在你家又闻到那熟悉的气息,你父母皆亡,我只见到你的兄长张致敬。”

她当时化为人身,说是张至深的朋友,张致敬一听那名字时激动异常,指着她鼻子怒道:“滚!你给我滚!不要再我面前提起那不孝子!”

安灵珞莫名:“发生了何事?”

“何事?”张致敬愤愤,“那孽子竟带了个怎样的魔鬼回家!那叫南箓的魔鬼杀我父母,毁我家门,只是为了斩断他的退路,永不回人界!你告诉那不孝子,从此我张家没有他这个人,让他永在魔界孤独终老!”

安灵珞怔了许久,依然不确定:“你是说,南箓哥哥杀了伯父伯母?”

张致敬双目发红,状似疯狂:“就是那个魔鬼!那个不孝子带回家的魔鬼!你现在就走,跟那人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想看见!”

“可是,既然他要断了深哥哥的退路,为何你还好好的?肯定不是南箓哥哥,他不会这么坏!”她已底气不足,那熟悉的气味在整个张家弥漫。

张致敬一掌拍在桌面,杯碗震颤:“要不是一个高僧相救,恐怕连为父母收尸的人都没有!你去告诉张至深,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和那个魔鬼付出代价!”

安灵珞道:“你是人,他是魔,你奈何不了他。”

“那你呢?你知道他是魔,那么你也不是人,你是魔!”

咄咄逼人的气势与愤怒让安灵珞不禁后退。

张致敬更加肯定,眼里燃烧的火几近喷将出来:“你也是魔!你也不是好东西!今日休想离开我张家!”

他一挥手,十几家丁已将安灵珞团团围住,个个手持凶器,眼中闪着愤恨的怒火。

“把这个魔杀了!”

“杀了她!”

疯狂的喝令下,那些刀枪棍棒都朝她一个弱女子砸下,安灵珞恐慌着不知如何逃,直到闪亮的刀锋逼近自己,她本能地伸手一推,震飞大片家丁家具,才想到自己早已不是人,她是魔,急忙捏了个飞身诀逃跑。

“我再……”

“珞儿,别闹,你越来越调皮了。”

安灵珞不敢置信地看着张至深带着宠溺的微笑:“你不相信我?”

张至深摇头:“南箓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在你面前展示美丽的皮囊,背着你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却连相信事实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我不相信,这根本就不可能,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你定是在与我玩笑,你总是这般调皮,即便成了魔也是如此。”

“深哥哥,你知道我再……”

“珞儿。”

“我再次去你家时,已是残垣断壁,衰草旅葵!”

“珞儿……”张至深无助地望着她,似有什么破碎,赤红眸子闪了粼粼波光,溢满眼眶的液体终于滑落,滴入花丛,耶梦花连天,始终在轻轻摇曳,声声低吟。

“深哥哥,你该从梦里醒来了。”

张至深道:“带我回去,我就相信你。”

“你回不去的,只有真正的魔才能走出这里。”安灵珞语气淡淡,赤红眸子滟着悲悯的光。

“我大哥去了哪里?”

“我在素州打探过他的消息,张家两次遭变故,彻底没了,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那我……还有什么?”他颤抖着问。

“你还有你自己,但你不能回到南箓身边了,他太危险,根本不是你能爱的人。”

张至深垂下眸苦笑:“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倪郸城。”

“你还要回去!”安灵珞激动道,苍白脸庞仿若透明,鬓边白花随着话语在颤动,“你还要回他身边作甚么?迟早他也会毁了你的!”

张至深不语,脚边的耶梦伽罗大而艳丽,茎叶丰茂,他用力掐下一朵,粘稠的汁液流向手掌,染红了衣袍,仿若鲜血。

他盯着花朵,幽幽道:“这件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安灵珞大声道:“你不能回去,深哥哥!”

张至深似没听到,转身往回走,手中夹着硕大的耶梦伽罗,艳丽花枝顺着手掌低落,像是从他身上滴落的血。

她急忙跑过去制住他,手还未碰到他身体,整个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飞开去,空中扬起漫天花瓣,纷纷而下,艳丽又芳香。

是梦的味道。

“深哥哥!”

张至深回头,神情陌生极了,那双眸子越发的红艳,似沉了一弯魔界的月,他淡然道:“我会弄清一切事实,你莫要跟来。”

安灵珞欲再追,他却走得极远,暗红长裳锦袍与花海融为一处,仿若消逝。

她收回目光,眼前一朵硕大耶梦伽罗舒展开花瓣,艳丽得仿若嫁衣红妆,伸手掐断花茎,血一般的汁液染红了苍白的手,她静静看着,嘴角渐渐绽开微笑,瞳色变化万千,最终成了妖娆的紫。

那被震飞的花瓣依然漫天飞呀飞,好似没有尽头,像蔷薇宫的花海。张至深抬眸,深深呼吸,他们相识不久那年,南箓在那不尽的花海中回眸等他,修长如玉的手伸向他。

那只手已将他拉入了魔界,不得回头。

他恍了恍神,睁开双目,红光流溢,清澈如刀,步子走得坚定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