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扑火蝶(1/1)

一年后,青莲还拥有那澄澈的碧眼,炎弈觉得那是一颗完美的琉璃珠,这琉璃珠问他:“你现在可愿见赫苍了?”

“让他来见我吧。”

“你不会让他留在你身边?”

“是。”炎弈回答得很干脆。

那碧色的琉璃珠瞬间明亮起来,光彩流转,煞是好看,板了一年的脸总算温温笑了,犹如春华绽放,轻风拂柳。

“你放心,我会带他回妖界,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炎弈记得,那是他见过的最高兴飞扬的青莲,那样澄澈的眼中似有一颗太阳,热烈又欢快,离去的身影翩然欲飞,如同一只硕大的蝶,飞向明亮的火光。

他是见了赫苍,然后杀了他。

但是没杀死,几千年后,他仍记得青莲用身躯护住赫苍时怨恨的眼神,那双眼不再澄澈,就像许多妖魔在死前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是恨,他最熟悉的眼神。

那眼神第一次有了实质的力量,如同一把刀,插入他的心,炎弈手一颤,惊异地看向自己的胸膛,明明没有受伤,却觉得疼了。

青莲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样的眼神瞪他,被他护在身后的赫苍也看着他,那眼神从重逢开始就不曾变过,那里有相思刻骨痴缠,沉得像一轮满月,载满红尘俗情。

可他只是炎弈的影子,即使有了魂魄,终究还是影子。

那样的眼神,让炎弈不舒服。

空气中一片沉默,昏黄的夜里,远处几盏明灯静静燃烧,不知名的蝶儿翩翩然围了过来,欣喜那样的璀璨,恋慕那样的光芒,一头冲向火苗,化作一只飞翔的火蝶,直到剩下灰烬。

“你留在魔宫,我就不杀他。”炎弈道。

青莲却道:“请王杀了我,也杀了赫苍。”

“为何?”

“我会让我的子民把我们葬在一起,我与赫苍的尸骨将会融化成一体,我们的灵魂再也没有距离,他最终是我的,我也是他的,就算他只是一个影子,我也会带着他的魂魄再次轮回化作一只翩然的蝶,他是我的右翼,或是我的左翼,他将永远是我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分开,所以,请王杀了我们!”

这话,听上去是如斯的寂寞,他好像在哪里也听过,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炎弈道:“你只要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我就不杀他。”

“请王杀了我与赫苍!”

为何这声音是如此的寂寞,广袤的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个声音,他在魔界至高的地方坐了那么久,从未觉得如此寂寞,一个求死的声音如斯干脆。

那种事物无法掌控的感觉又上来了,炎弈开始犹豫,而消除犹豫的方法就是重新掌控,他是高高在上的王。

“就算你们都死了,也无法一起轮回,他是我的影子,死了也是回归到最初的所在,而你将永远无法见到他。”他不疾不徐地说着,一切都会按他的方向行驶。

“那请王放我们走,我保证永远不会让赫苍出现在你面前。”

“要他活着的方法只有一个,你留在魔宫,哪里也不能去,否则他立马在你面前消失。”

“为何一定要我留下?”青莲问他。

炎弈并未回答,有些事他无需弄明白,他只需牢牢掌握便好。就像那扑火的蝶,他从不知那美丽的生物为何会无所畏惧的飞向火焰,那明明就是飞向死亡。

千年的时间,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只是短短的一段光阴,然而,从遇见青莲起,这短短的光阴变得漫长,漫长得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心。

炎弈再没见过那双澄澈碧绿的眼,青莲同他所有的臣子一样,对他恭敬而畏惧,他是高高在上的魔王,理应如此待遇,无人敢对他言语调戏动手动脚,然而他又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有时会问青莲为何变得与从前不一样。

青莲会恭敬地行礼:“回禀我王,臣并未改变,王也不曾改变。”

他有时也会问他想不想离开。

却并未看见青莲惊喜的欢笑,他依然像回答政事般恭敬:“不想。”

“为何不想?”

“因为不想。”

“你可恨我?”

“臣不敢。”

于是炎弈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掌控着一切,可一旦身入棋局,又哪是自己能掌控的,他甚至迷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有时他会去冥界走一走,看看那里的鬼魂生死轮转,他记得奈何桥头一个青年男鬼,等了几百年,也未等到妻子到来,后来有鬼差告诉他,他的妻子已得长生不死之躯,永远也到不了冥界,他们注定生死长别,永不能相见。所有鬼都劝他还是早早投胎转世,然而那鬼却还在那里等,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鬼,他说,她若不死,我便不生。

炎弈从不理会此等情爱缠绵,他从来都认为,一旦放不下,那便是执念,只要念头消散,便无执可念,就是放下。

然而,某一日,冥主重华却说他已生执念,炎弈心头微惊,脑中闪过一双碧绿的眼,幡然了悟,却不言语。

重华道:“心无杂念中生出的执念最是长久难消,不知清心寡欲的魔王生出的是什么样执念?”

炎弈道:“因为得不到,放不下,想不清,追无影,如此虚虚幻幻,真真假假,不知所踪,便成了执念。”

“执念有万千,无形无态,也是千形百态,唯一相同的就是放不下。”

“总会有放下的一日,不是么?”

“是,总会有一个机缘而来,让你得到了,或者彻底失去了,执念便是放下了。”

这是炎弈喜欢重华的一点,事情从不说破,轻轻一点,便可心会。

离别时,重华道:“待你执念放下那一日,我会摇一叶扁舟带你看看冥界中你没看过的风景。”

“记住了。”

炎弈从不怀疑他的话,冥主重华,说过的预言,从未错过。

所以,当那个叫南箓的狐妖说可以帮他得到青莲时,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机遇。

“你要什么?”他问南箓。

“你在魔界至高的王位。”

“可以。”

他在那个位置坐了太久,太高了,觉得有点冷,有点孤独,若是低一点,无人对他恭敬畏惧,是不是就可以得到那双澄澈的碧眼?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但南箓说,他能得到青莲,完整的青莲。

他信了。

于是编排了一出戏码,他被南箓刺杀而受重伤,危在旦夕,果然,就算事情并未公开,还是引了赫苍出来,这些年,他一直不知赫苍藏身何处,不然真有可能杀了他。

只是,无论怎样的矛盾,青莲始终不离弃那个影子,若是让他杀了张至深,青莲会不会责怪他远离他?

但南箓说那是他的所爱,不能杀。

那么,就杀了赫苍,这一次,他不会手软。

南箓不言。

原来南箓早已计算好,只是他又看不透这只狐妖,那张绝美的面容下不知掩藏着怎样的悲伤,嘴里说着利欲熏心的话,眼中却无一点对权利的贪念。

“得到魔界后,你要做什么?”

“攻打天界。”他随意说着。

炎弈笑了,原来还有人比他更痴心妄想,那么,就把魔界拿去吧,就算是痴心妄想,也该搏一搏。

于是他们利用张至深,再次引出赫苍,让青莲见到最肮脏的赫苍,那个早已变了心性,疯狂又残忍的赫苍。

然后,杀了他。

其实炎弈也并非杀了他,只是收回当年送给他的修为,让一切回归原始。这世上本无赫苍,而他炎弈,是个有影子的魔,大道返归元,而已。他抱着被血浸透的青莲,那双碧绿的眼睛终于只能看着他,那么绝望而平静。

弱水之畔,有船缓缓行来,摇橹的船夫是冥界之主重华,点了一盏鬼火,载着他们上路,炎弈问他去哪里,重华道,你如今已身处红尘,我便带你去看看红尘的风景。

小船静静飘着,弱水潺潺,映着船上鬼火成了千万碎片,片片生辉,一阵风使来,又有蝴蝶围着灯花飞舞,猛然冲入那光亮中,化为火蝶,飞在半空。

“你说,蝴蝶为何要去扑火?”

“因为它们喜欢。”冥主的声音在弱水之上缓缓答道。

“为何喜欢这么要命的东西?”

“因为他们喜欢。”

摇橹声在弱水中一下又一下,依然寂寞。

青莲睁着双目,空洞而绝望,猛然天边一声巨响,照亮了半个夜空,不知是谁在冥界放起了烟花,绚烂的光彩,夺目的花朵,本不该存在冥界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然而青莲的眼睛一动,渐渐有了光彩,看向他的身后,笑了开来。

“你在看什么,青青?”

“我在看,你的影子。”

青莲回答,即便在昏暗的夜里,冥界突如其来的烟花还是照亮了他的双目,那样澄澈透亮,光彩夺目。

炎弈心中大震,蓦然觉得更加寂寞。

南箓说他会得到青莲。

南箓骗了他。